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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一


  林采想了一會,欲言又止,而終於忍不住說了出來:「妹夫是自己人了,我不妨實在說。老太后的懿旨,還在其次,主要的是,長公主自己願意和番。」

  「噢!」陳湯的那雙眼顯得更大了,俯身向前,輕聲問道:「大姊,莫非長公主願意做閼氏?」

  「嗨!妹夫,你這話可是太唐突了長公主!」

  「是,是!」陳湯誠惶誠恐地,但軍人的性格,遇到這些地方是不容許含蓄的,所以率直問道:「大姊!長公主自願和番,是為了什麼!」

  「你去想!」林采答說:「你應該細想一想。」

  「大姊,」陳湯有些心急了:「你別讓我猜了!老實告訴我吧!」

  「好!我告訴你,為的是不願輕動干戈。」

  「並不是大動干戈!」陳湯接口說道:「計出萬全,決不會搞得國家喪元氣。」

  林采有些不悅,但不便與他爭辯,只說:「我要你細細想一想的道理就在此!」

  「是的。」陳湯低沉惋惜地說:「我謀不用,是,是很失策的事。」

  「我謀不用?」林采睜大了眼問。

  「是!我為這件事殫精竭慮,一切都佈置好了。可惜——」

  「可惜皇太后不許,是不是?」

  「是啊!我不懂皇太后怎會知道我在這裡。」

  「我告訴你,」屏風後面有人應聲,接著閃出來一條纖影。正是昭君:「妹夫!我或者又要叫你陳將軍了!陳將軍,我們細細辯一辯。」

  「不敢!」陳湯惶恐萬分:「也許是我失言了,不該問的。」

  「不!沒有什麼問不得。而且我可以告訴你,是我稟告了皇太后的。因為我覺得只有這樣做,才于國,于君,于公,于私,于人,于已都有利。」

  陳湯將她的六個「於」複誦了一遍,到最後困惑了,「長公主,」他問:「怎麼說,于你亦有利?」

  「我達成了報答君恩的志願,豈非于我有利?」

  陳湯的一張長方臉,笑起來時是很雄偉的長隆臉,此時卻有棱有角,像石刻一般,只為昭君所說報答君恩的話,在他看來大謬不然。

  「長公主,如果所示不准駁回,陳湯奉之唯謹,倘或容人請教,實有不解之處。」

  「不要緊,不要緊!」昭君預備破斧沉舟跟他辯駁一番,所以從容不迫地說:「我懂得你的意思,你覺得我的話說錯了是不是?」

  「我不敢說長公主錯了——」

  「不必,」昭君有力地揮一揮手:「不必加上不必要的修飾。實話直說,如何?」

  「那就放肆了!」陳湯的口齒也很犀利,交代了這一句,隨即問道:「請問長公主,如何為孝?」

  「順者為孝。」昭君脫口相答。

  「孝要順,忠就可逆?」

  「妹夫,」昭君笑道:「你的打算錯了!我不會在這上頭上你的當。你是說,順者為孝,則忠更當馴順,是不是?」

  「是!」陳湯斬釘截鐵般回答。

  「但願這不是你的本意。孝固非順不可;忠則決不是非順不可。」

  「莫非逆亦可謂之順。」

  「是看怎麼樣的逆?」昭君答說:「豈不聞『忠言逆耳』的成語?又道是「逢君之惡』,逢君不就是順嗎?」

  陳湯默然,是被駁倒了,但卻是口服而心不服的神氣。

  昭君心想,陳湯是漢朝的大員,忠心耿耿,智勇雙全,但如不該用而用,他個人的成就有限,對國家真是一大損失。為了驚醒他的愚忠君,昭君決計下一劑猛藥。

  於是她說:「妹夫,我再說一句,孝固非順不可,忠則決不是非順不可。忠君出於孝子,話誠不錯,但孝子縱為忠臣,卻不一定是良臣,甚至只是著重順之一字,會成為佞臣。妹夫,倘或事君只是一個順字,那是妾婦之道。」

  聽得這話,連林采都大吃一驚,因為將陳湯罵得太刻毒了——陳湯,臉一陣青、一陣白,壯闊的胸脯起伏不已。林采真擔心他會有何不禮貌的行動,或者,至少是冒犯長公主尊嚴的語言。

  「妹夫,」昭君又說:「為我這件事,朝廷已經很受傷了。倘或食言,既損國格,又傷國體,萬萬不能再翻覆了。」

  許了呼韓邪的事,忽然翻悔,誠然「有損國格」,但是「有傷國體」,則陳湯卻另有看法。不過他覺得他的看法,能不說最好不說,所以這樣問道:「請教長公主,『有傷國體』這四個字,作何解釋?」

  「為了留住不遣,想出許多花樣,說一句很率直的話,實在是有欠光明磊落的。」

  「長公主的意思是,陳湯原來的計畫不夠光明?這,長公主,須知兵法有言:『兵不厭詐』,似乎不可一概而論。」

  「兵不厭詐,誠然!要看用兵的目的如何?目的光明正大,為了保國衛民,不妨使盡各種手段,只求勝利;倘或只是為了一個女子以奇襲暗襲獲勝,史筆無情,我們不能不為皇上身後的名聲著想。」昭君緊接著說:「不過,我的所謂有欠光明磊落的花樣,並不是指你的進行計畫而言。譬如,毛延壽!」

  她搖搖頭,是很不以為然的神氣。

  「毛延壽,」林采插進來問:「此人怎的傷了國體?」

  「大姊你想,」昭君答說:「像毛延壽這樣的奸人,早就該明正典刑,一伸國法,只是為了要利用他做間諜,容他苟且偷生到如今。甚至石中書以堂堂宰相之尊,竟跟毛延壽這樣的人,鉤心鬥角在打交道,這不是有傷國體。」

  「是,是。」林采完全同意,轉臉向陳湯說:「妹夫,這確是有傷國體。」

  「是!」陳湯答說:「既然長公主這麼說,我倒有句話,如骨鯁在喉。」

  話雖如此,卻不說出口。昭君毫不考慮地說:「不要緊,你有話儘管說。」

  「長公主已受過明妃的封號,如今又作呼韓邪的閼氏,豈不也是有傷國體?」

  此言一出,大驚失色的是林采,還有去而複轉在屏風後面悄悄靜聽的韓文。

  接著,便看到突如其來地的一條人影出現,正是來自屏風背後的韓文,她那尖銳的聲音,割破了像要窒息樣的沉默。

  「你怎麼這樣子說話?簡直有點不通人性了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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