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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二


  宛然是悍婦責備丈夫的神態,但林采不但未曾攔阻也引出她卡在喉頭的話。

  「妹夫!你這話錯盡錯絕,有說出來的必要嗎?」

  「你少說一句都不行?」韓文依舊氣鼓鼓地,對滿臉漲得通紅的陳湯毫不留情的說:「我平時對你的印象,都在這句話中一筆勾銷了!罷罷!那怕得罪了皇太后,我也不奉懿旨。」

  陳湯與林采都不明白她的意思,昭君卻聽出來了,所謂「不奉懿旨」,便是不願遵從太后將她許配陳湯的好意。為了自己,以致于他們美滿的婚姻破裂,縱使咎不在已,她亦大感不安,不能不開口了。

  「三妹,你不要這麼說。妹夫亦是有口無心——」

  「哪裡什麼有口無心?他自己說的,有如骨鯁在喉,似乎是非說不可的一句話。」韓文轉臉又問陳湯:「你喉嚨裡一根刺拔掉了,你輕鬆了吧,舒服了吧?是不是?」

  陳湯又悔又恨又著急,恨不得自己在自己的臉上,狠狠摑兩下。無奈到底是大將的身份,做不出這種弄臣的姿態,只哭喪著臉說:「我原不該說的。」

  「那麼是誰要你說的呢?——」

  「好了!三妹,」昭君不能不用威嚴的聲音阻止:「其實說出來也好!讓我有個辯解的機會。不然,口中不說,心裡是怎樣在想,反倒使我覺得有不白之冤!」

  這是深一層的看法,陳湯頗有如釋重負之感。但不敢開口。韓文的情緒也緩和了些,靜待下文。只有林采忍不住說:「原是我們想錯了!明妃只是皇上想這麼封而已。甯胡長公主的封號,到底是奉了懿旨的。」

  「這也是可以作為理由之一的一種說法,不過我的本意並不在此。皇恩深重,自然只有我感受得最深切,為報君恩,就我自己來說,有個做起來最容易,而且會贏得千秋萬世,無數感歎的法子。可是我想來想去,不以為那是符合我本心的做法。」

  「那麼,」林采問說:「那是怎麼個做法。」

  「就如當初皇太后所決定的辦法,把我的屍首送給呼韓邪!」

  原來昭君已萌死志,林采、韓文與陳湯無不心頭一震,臉色都很不自然了。

  「你們看!」昭君從貼香口袋中取出一個小小的絹包,打開來,裡面是紅色的粉末:「這是鶴頂紅……」

  一語未畢,眼明手快的韓文已將這包毒藥搶到手中,順手交給了陳湯——她是怕昭君會來奪回,交給陳湯就不礙了。

  「要死隨時隨地可死!」昭君微笑著,不過嘴角微有悲慘的意味:「我想通了。我不能死!」

  「是的!」韓文喘看氣說:「二姊你一死,至少是兩條命。」

  這意思是韓文亦會自殺。昭君拉著她的手,感動地說:「三妹,你不要怕,我要死,早就死了。說實話,皇太后當初賜死之時,我倒真是嚮往一瞑不視,千愁皆消的境界。當時死不成,如今就不能死了!因為死於掖庭,誰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。死在公然出長安之後,將要出雁門關之前,請問你們三位,你們心裡會怎麼想?」

  三人面面相覷,都不想回答。也都認為不必回答。但昭君卻偏要有答覆。

  「妹夫,你向來不說假。你告訴我,你心裡會怎麼想?」

  「是君恩未斷,只好殉情。」

  「是的,我是殉情。不但殉情,亦可說是從一而終,保全了我自己的名聲。可是,皇上呢?這不是替皇上蒙了惡名?你們去想,長公主因為皇帝而殉情,即使我是賜封的異姓公主,到底也不是一樁可以在名教禮節上交代得過去的事吧?」

  「是,」陳湯這下可衷心欽服了:「長公主真正愛君以德!也真正是用情甚深!」

  「是的,我對皇上的感情,只有我自己知道,皇上對我的感情,也只有我知道得最清楚,我,」昭君忽然激動了:「我只希望皇上恨我,罵我,才會把我的影子從他心中抹掉,上承慈養,下撫黎庶,做一個對天下後世交代得過去的皇帝。如果我竟輕生不願出塞,請問,皇上又是怎麼一個想法?」

  「自然是朝思暮想,嗟歎不絕。」林采答說:「想到天所遣愁時,必是武帝邀方士作法,召請李夫人一般,聊慰相思。

  「那是武帝,雄才大略,提得起放得下;當今皇上,」昭君看著陳湯說:「妹夫,你說皇上能像武帝那樣嗎?」

  「長公主!」陳湯肅然下拜:「皎皎此心,天日皆鑒!陳湯敬佩之忱,非言可喻。」

  昭君笑了,是極其安慰的笑。但一想到皇帝的恩情不覺五中如焚——多少天以來,她強自克制,學著去忘掉春花秋月,禁苑雙攜的往事,而此一刻塵封的記憶,被抖露了開來,一發不可收拾了!

  誰也不明白她的神色,何以突然變得這麼難看?林采與韓文都以為她是得了什麼病。或不是一路感受風寒,遽爾發作,便急急扶住她,不約而同地問:「可是病了?」

  「不要緊!」昭君強自支援著,用極威嚴的聲音發命令:「陳湯、韓文,你們去談你們的事,不要管我!」

  韓文欲有所言,卻為林采的眼色所阻止,鬆開手答應一聲:「是!」陳湯退到別室。

  「大姊,你今夜陪陪我,好不好?」

  「當然,當然!」林采說道:「如果不是身上病,必是心裡有病,說出來就好了!」

  「這話不錯。」

  於是兩人在昭君的臥處,攤衾倚坐,追憶兒時,懷念鄉關。從欽使選美一直談到掖庭結義。然後就必得提到毛延壽。

  昭君說不下去了。

  「唉!不提吧!」

  她歎口氣:「我在想,我如今有個最好的出處,無奈辦不到。」

  「怎的辦不到?」

  「我在想,最好在香溪上游,山水深處,結一座茅廬,容你靜靜地過日子。你想這辦得到嗎?」

  「就辦得到我也不贊成。青春不能就這樣子埋沒了。」

  「埋沒總比糟蹋好!」

  林采默然,心潮起伏,想了又想,終於說出一句話來,「二妹,如果你覺得是糟蹋了青春,倒不如照原議進行。」

  「原議?」昭君問說:「什麼原議?」

  「仍舊照陳湯的計畫。二妹,你的青春只有在未央宮中,才不會糟蹋!」

  昭君勃然色變,心如刀絞。自己的心跡,至今還不能讓親密知已如林采這樣的人明瞭,那是件太令人傷心的事!夫複何言?她在心裡說,就讓人誤解去吧,死且不畏,何有於此?自己只當自己是已死未埋之人,一切毀譽榮辱,便都只是漠不相關的他人之事,那就不會覺得痛苦,當然也不會快樂!

  「大姊,我倦了!」她說:「睡吧!」

  她的表情令人莫測高深,怯怯地問說:「二妹,是不是我的話說錯了。」

  「沒有!」她搖搖頭,再無多話。

  林采默然地退了出去,順手掩上房門,昭君茫然四顧,只覺得心裡空落落地,什麼都不想,也什麼都不會想了。

  雙眼真個澀重得難受,不自覺地合上了。眼前一片明滅的光,閃現出高山、流泉、老樹、野花,聽得母親在喊:「昭君回來!昭君回來……」

  母親在哪裡?驀地裡驚醒來,一時不辨身在何處,但見一燈如豆,影綽綽有個人在燈後。

  「誰?」

  「是我,」林采閃身出來:「二妹,我聽見你在夢裡頭哭。」

  「是嗎?」昭君摸到臉上,淚痕猶在。同時也明白了,為何看林采的影子是模糊的。

  「二妹,」林采坐下來說:「你這樣去我實在不放心。」

  「夢到娘親才哭的。除此之外,就沒有什麼能讓我哭的事了。」昭君又恢復為那種堅毅的神色:「大姊,你儘管放心,我自己會排遣。將醒作夢,將夢作醒。夢中有好些親人,有好些趣事,一樣能使我快快活活!」

  「然則將醒作夢呢?」

  昭君無法回答了。

  黃塵漠漠,舉目無親。伴著個既老且醜的呼韓邪,那不是個噩夢?噩夢,日日如此,是個不會醒的噩夢!

  昭君的聲音越來越低,窗外瀟瀟雨聲也越來越清楚了。

  「大姊,你請吧!我要去做夢了,不,是把噩夢驚醒來,過我自己的日子。」她迷茫地望著空中:「看,杏花春雨,濛濛遠山,好美的景致!」

  光暈中照出她滿足的微笑。面長長的睫毛中,卻含著兩滴晶瑩的淚珠。

  林采歎口無聲的氣,拖著鉛樣的腳步,悄悄出來。她一直以為是瞭解昭君的,此時卻忽然不瞭解了。

  「誰也不瞭解她。」林采在心中自語:「千秋萬世,沒有一個人會瞭解昭君。」

  (完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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