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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三


  到得黃昏,可以斷定皇帝是不會來了。由於前一夜沒有睡好,這晚上昭君早早歸寢,不知過了多少時候,突然驚醒,羅帳昏昏,一燈如豆,仿佛猶在夢寐之中。秀春的聲音,卻是很真實的。

  「長公主,長公主!匡少府求見。」

  「怎麼又是深夜求見?一之為甚,其可再乎?」昭君有些不高興:「你告訴他,有話明天再說。」

  「匡少府說了,他也知道這時候求見不適當,不過今夜的急事,比昨夜還要急。他只請長公主隔門接談,說一句話就行。」

  「也罷!」昭君無奈地說:「取我的衣服來!」

  到得殿門口,門外匡衡說道:「深夜求見長公主,而且又是第二次,咎歉之情,非言可喻。不過車駕已快到了,不能不來通報。」

  「什麼?」昭君大吃一驚:「皇上要來?」

  「是!快到了。」

  「這,這怕不行。我已經卸妝,何能朝見天子?而況又是如此深夜!」

  「事出非常,請長公主從權。」

  「實在為難。」

  「長公主!」匡衡的話中,有著詰責的意味了:「皇上深夜親臨,竟不得一視長公主話別,這件事傳出去,只怕諸多未便。」

  這是故意找頂大帽子扣下來,昭君倒並不在乎,什麼「諸多未便」?與她全不相干。她心裡在想:如此深夜,應避嫌疑,不然讓皇太后知道了,只怕皇帝要受責備。但堅拒不見,卻又於心何忍?春寒惻惻,從長安到此。這番辛苦不小!

  轉念到此,不由得便說:「好吧!等我略略準備,請聖駕少待。」

  「是!還來得及。」

  於是,秀春喚起所有的宮女。林采當然也驚醒了,分頭去辦接駕應有之事。而最要緊的,自然是替昭君梳妝。

  不一會,燈火輝煌,幾案整齊。昭君梳一個便髻,不塗脂,不敷粉。但換了朝見天子的禮服。然後大開殿門,率領宮女在殿外接駕。

  皇帝是由匡衡親自引領著來的。昭君俯伏低頭,朗聲報名:「賜封甯胡長公主王昭君接駕。」

  「起來,起來!」

  皇帝站定了腳,想看一看昭君的臉,但她的頭一直低著,直到入殿坐定,昭君平視,皇帝才發現她臉上隱隱有憂色,不免關切,但卻不願率直相問。

  「你沒有想到我會來吧?」

  「是。」

  「白天想來,怕鬧得大家都知道,想想算了,可是不行,想你想得很厲害,非看一看你不可,所以就這麼悄悄兒地來了。」

  皇帝的聲音中,充滿了渴慕之情。昭君十分感動,但也有同樣的憂懼,怕自己的計畫,無法實現。

  「你怎麼不說話?」皇帝的聲音有點焦急了:「我也知道,你心事重重。不要煩,一切都會好的。」

  「是,昭君也知道,一切都會好的。只有一件事放心不下,請皇上把昭君忘掉。」

  「辦不到!」皇帝脫口答說:「我試過,不成功,真的,昭君,我不騙你,我不相信什麼解語花、忘憂草。只覺得跟你在一起,我就什麼煩惱都沒有了。不,不是沒有煩惱,是可以把煩惱丟開,雄心勃勃地去考慮解除煩惱的辦法。昭君,我要把天下治理好,實在少不了你!」

  那種激動的詞色,將昭君一顆近乎灰冷的心,又燃得熾熱了。但亦不免奇怪,疑惑。奇怪的是自己竟有這麼大的影響力;疑惑的是,自己真的有那麼大的影響力?

  「昭君不相信,」她說:「對皇上有那麼重要。」

  「說實話,我先也不相信你對我會有那麼重要,等你一離開長安才知道。昭君,」皇帝執著她的手,很吃力地說:「這一陣子我的心情,可以用一句話來形容:手足無措!」

  昭君一驚,怕自己是聽錯了,求證地問:「手足無措?」

  「是的,手足無措!做什麼事都打不起興致,也不知道怎麼去做。」

  昭君感覺神態嚴重了,不自覺地說:「照此看來,昭君可真罪孽深重!」

  「不,不!」皇帝急忙分辯:「你這麼想,可是大錯而特錯了!」

  「那麼,昭君該怎麼想呢?」

  看她是真的困惑不解,皇帝便很起勁地教導,實在是提出他自己的希望:「你應該這麼想:『有我陪伴,對皇帝就是很大的鼓勵,能夠激起他的雄心壯志,把國家治理得井井有條。這是最值得誇耀,最值得安慰的事。』」

  昭君更為困惑了:「真的沒有想到!」她說:「昭君對皇上有那麼重要。可是……」

  她沒有再說下去,皇帝不忍催她,憐愛地輕撫著她的手,讓她想停當了再說。

  好久,昭君仍是不開口。這就表示她有礙口的話。皇帝認為應該有所鼓勵,才能讓她說出來,便溫柔地說:「不要緊,昭君,在我面前,什麼話都可以說,不必忌諱。」

  「我是在想,世事不測,禍福無門,人生總有一死——」

  「嗨!」皇帝不以為然地:「好端端地提這些話幹什麼?」

  「請皇上賜諒,昭君不能不提。皇上福祚綿綿,昭君是一定死在皇上前面的,那時候,皇上又怎麼辦?」

  這一下將皇帝問住了。「我從來沒有想過!」他搖搖頭。

  「是的,昭君料想皇上亦不曾想過,如今請皇上試想一想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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