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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五


  皇帝是在撒謊,但一本正經地說出口來,當然使昭君信以為真。淚眼晶瑩之中綻開極甜的笑容,有種無可形容的韻致。

  「第一件事,我要把你移到別的地方,這兒哪裡能住?」

  「可是,這得皇太后赦免才行。」

  「一定會赦免,你不用擔心。」皇帝接著又問:「你想不想父母?」

  「自然想。」

  「我吩咐地方官把你的父母接進門來,讓你們會面。」

  「那可是太好了!」昭君肅然下拜:「叩謝恩典。」

  「起來,起來!你何用如此!」皇帝又說:「昭君,你放心,這就像一場惡夢,很快地就會過去。」

  昭君自是深感安慰,臉上的表情大不相同了,偎依在皇帝的胸前,越顯得溫柔了。

  「從此刻,」她自語似地說:「從此刻見到了皇上開始,惡夢已成好夢。」

  「好夢!不,」皇帝糾正她:「好夢由來最易醒!我倆不是夢,是長相廝守,永不分離的好姻緣。」

  「真的?」昭君仰著臉問。

  「當然是真的。」皇帝正色答道:「別忘了,我是大漢天子,君無戲言。」

  這下提醒了昭君該守禮法,再一次脫出皇帝懷抱,規規矩矩地答一聲:「是!」

  「昭君!」皇帝將手伸了出去:「你過來,讓我看看你。」

  昭君馴順地膝行而前,皇帝一把攬在懷中。月色斜照,經過淚水潤澤的一張臉,更顯得白裡透紅,光潤無比。皇帝忍不住伸手去撫摸——極輕,極輕地……

  【第二十一章】

  局勢外弛內張,就表面看,一切仍如原來的計畫,遣送昭君和番。因此,皇帝特意囑咐皇后進言,請太后恢復她甯胡長公主的封號。

  「甯胡長公主的封,本來就沒有撤銷。」太后對事理瞭解得清澈異常,糾正皇后的說法。「不過移花接木,給了韓文了。」

  「是!」皇后答說:「臣妾的意思,就是要請皇太后將此封號賞還給她。」

  「只要是她出塞,當然她就是甯胡長公主。」

  「臣妾還有建議,既然是甯胡長公主,似乎應該將她移到上林苑。」

  這才是皇帝的本意,皇后受了利用,太后卻不是輕易就會受愚的,沉吟著不作聲。

  「長公主有長公主的住處。」皇后又說:「請皇太后俯念國家的體統——」

  「好!」太后打斷她的話說:「你提到國家的體統,我不能不允許。不過,你得提醒皇上。他也別忘了,要處處顧到國家的體統。」

  「是!」

  皇帝如願以嘗,對昭君有了交代,當然很高興。遺憾的是,太后已有暗示,他不能隨意進入上林苑甯胡長公主的住處,不免怏怏。從而又想到昭君不免寂寞,所以特意傳旨,讓韓文仍舊留在上林苑,為昭君作伴。

  由冷宮移住別苑,而且恢復了長公主應有的一切待遇,對昭君應是一件喜事。但她另有一番抑鬱難宣之情,想到皇帝可能因為她而大動干戈時,內心更有無可言喻的惶懼不安。偏偏皇帝由於懿旨限制,不得相見。心中的抑鬱不安,無可傾訴,加上秋風漸厲,感受風寒,竟致懨懨成病了。

  起先只是有些發燒,似無大礙。及至起身都覺困難時,奉旨為她作伴,亦就負有照料之責的韓文,不能不派人去告訴周祥,轉奏皇帝。

  於是,接連派了兩批侍醫來為昭君診視,其中有一個女醫官。

  這個女醫官複姓淳于,單名一個秀字。「淳于」本來是齊魯之間一個小國的國名。國亡人在,即以淳於為姓。但這小國之中,卻出過兩位天下聞名的傑出之士,一位是戰國齊宣王時期的淳於髡,不但為滑稽之雄,而且智數過人,在當年學者薈聚的臨淄稷下,是位風頭人物。

  再有一位是曠古絕今的名醫淳于意,他管過供應天家玉食的太倉,所以人稱「倉公」而不名。文帝年間,因結怨權貴而獲罪,他的小女兒緹縈上書救父,感格天心,為之修正刑律,更是一般膾炙人口的美談。

  這淳於秀便是倉公的曾孫女,而本姓為薛。因為倉公只有五個女兒,並無兒子,將一個姓薛的外孫抱了來做孫子,便是淳于秀的父親。

  這淳于秀家學淵源,內科精湛,固不待言,而且善施刀圭,外科亦是高手。當下替昭君診了脈,開了方子,說了幾句寬心靜養的話,隨即進宮覆命。

  「甯胡長公主的病,要緊不要緊?」皇帝問說。

  「長公主的病,雖不要緊,卻很麻煩。」淳於秀答說:「外感不重,心病不輕。心病須得心藥醫,藥石無所奏其效。」

  「喔,心病!」皇帝問說:「應該用何心藥?」

  「若能聖駕親臨慰藉,長公主的病,不藥可愈。」

  「原來如此!」皇帝吩咐:「周祥,傳旨賞這女醫官黃金十鎰。」

  等淳于秀謝恩退下,皇帝大費躊躇。因為上林苑不比冷宮,可以悄然而往。車駕一出,慈壽宮就會得到消息,太后面前不好交代。

  想了半天,只有傳旨先派林采到上林苑陪伴,作為一種關切的表示,希望能代「心藥」的作用。

  「大姊!」昭君驚異地問:「你怎麼來了?」

  「掖庭令告訴我,皇上有旨,著我來陪陪你。」林采仔細端祥著昭君:「二妹,你瘦了!咳嗽好像很厲害。」

  「天氣驟寒,著了點涼,不要緊的。」

  「只怕不關乎天氣。」林采裝得不輕意地說:「憂能傷人,你自己要想開些!」

  「唉!」昭君歎口氣,沒有說什麼。

  「大姊,」韓文在一旁說:「外面有什麼消息?不妨談談,替二姊解個悶。」

  她一面說,一面使個眼色。林采會意,外面的好些傳言,是不宜使昭君入耳的。因而便說些新奇有趣,可當笑話來談的裡巷瑣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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