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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六


  匡衡點點頭,卻又問道:「如果皇上問起毛延壽,我怎麼說?」

  石顯想了一下答說:「果然問起,你只說毛延壽病得快要死了。」

  這一夜石顯幾乎通宵不寐。想來想去,用兵一事,畢竟不妥。因為自他代掌少府之後,方始發覺,財用不足,遠征即令能夠成功,亦已大傷元氣,還是以和為貴。

  皇帝是在便殿延見匡衡,聽取報告之後,手擊禦案,大發雷霆:「是可忍,孰不可忍?」

  他斷然決然地說:「只有用兵了!」

  「請皇上三思!」匡衡奏諫:「兵凶戰危。」

  「臣等又何嘗不想大張撻伐,宣揚國威?無奈,」石顯很吃力地說:「此非用兵之時。」

  「為什麼不是用兵之時?」

  「戰備不足,財用未充。而況雨雪載途,調兵困難。」

  「是的。」匡衡接口說道:「臣亦以為天時、地利、皆於我不利。」

  「哼!」皇帝冷笑:「我看最不利的是人和。我告訴你們,我決不能受辱!若說雨雪載途,調兵困難,那就在來年春天發兵好了。」

  石顯松了一口氣。來年春天還早,到時候再看情形說話。

  辭出殿去,石顯立即關照僚屬,大設酒宴,邀請朝貴聚會。這一次,匡衡作了很詳細的報告。除了呼韓邪的態度以外,還有一路的見聞,主要的是呼韓邪在軍事方面的部署。照他的看法,仗是打不起來的,但如不加安撫,逼成僵局,事情就很難說了。

  應邀的賓客,有些長於軍事,有些熟悉邊情,這兩類人發言最多,問了匡衡許多話。會中雖然未作結論,但一直在細心傾聽而很少開口的石顯,卻有一個相當精確的估計:至少有一半的人,認為呼韓邪既然只是虛言恫嚇,並無甘冒戰火的決心,則漢朝即不宜輕言發兵。

  另外一半,又分成兩派:一派完全站在皇帝的這一面,覺得呼韓邪忘恩負義,驕慢自大,應該興師問罪;一派則以為伸張國威,亦非用兵不可,但要值得一戰。為了一個婦人而以兵戎相見,則師出無名,未戰先就輸了一著。

  總結起來,可以說是不主張在此時開戰的,占了極大多數。當然,果真召集廷議,可能會有人改變了論調。而石顯心裡有數,即令在座的人,在皇帝面前不改口,亦不宜召集廷議,因為那只有逼得皇帝憤懣莫釋,一意孤行。

  「石公,」匡衡悄悄問道:「今日之會,公意具見,是不是該奏聞皇上?」

  「不是!」石顯以同樣低的聲音答說:「應該奏聞皇太后。」

  仍然是經由馮婕妤這條路子,將這件大事傳入太后耳中。

  附帶還有一個請求,希望太后婉言勸導皇帝,避免用命令的語氣。

  太后接納了請求,所以採取比較緩和的手段。先派人偵察皇帝的動靜,得到的報告是,皇帝終夜徘徊,口中念念有詞,對和戰大計,頗難決斷。

  既然如此,正宜及時勸阻。於是等皇帝照例朝見省視之時,以慈愛的口吻問道:「聽說你這兩天,晚上總睡不好,中夜還起身徘徊,到底是甚事讓你為難?」

  「呼韓邪無禮,想來母后已經知道了?」

  「是啊!這件事該有個處置。」

  「正是如此。兒臣就為了考慮和戰,所以晚上睡不好。」

  「那麼考慮定了沒有呢?」

  「大計難決。」皇帝答說:「還要召集廷議。」

  「你看文武群臣是主戰的多,還是主和的多。」

  「這,這很難說。」

  「我勸你還是不要召集廷議的好。」太后問說:「其中的道理你明白不明白?」

  太后有一番解釋。照她的估計,臣下主和的多,不必召集延議,便可斷定。皇帝如果尊重公意,則無須經過廷議,逕自照大家的意思去做,豈不更顯得英明。

  聽完這幾句話,皇帝好半晌作聲不得。他心裡也明白,太后勸他不必召集廷議,是為了廷議如果主和,他必不肯聽從。

  那一來就會引起極大的波瀾,決非國家之福。

  當然,如果主戰的人多,則經過廷議,師出有名,自己在此刻可以很響亮地說一句:「請放心,一定照延議辦!」無奈,這一層並無把握,就說不起硬話了。

  「人生在世,不管什麼身份,都會有不如意的事,全靠自己善於譬解,才能消除煩惱。皇帝,」太后語重心長地說:「你要想想你的責任!」

  「是。」皇帝低頭答應著。欲言又止地,始終沒有一個確實的答覆。

  於是太后催問:「你覺得我的話怎麼樣?」

  「母后的訓示自當遵從。不過,」皇帝很吃力地說:「和也很難。」

  「怎麼難法?」

  「講和不是投降?」

  「誰要你投降?」太后說道:「呼韓邪再無禮,也不至如此狂妄。」

  「即非投降,受辱是一樣的。」

  「這,我就不明白了!和親怎麼說是受辱?如以為門不當,戶不對,漢家的長公主下嫁匈奴是失了面子,那也不是今天才有的事。」

  「是!」皇帝忽然想到一個說法,理直氣壯了:「昭君已受了明妃的封號,豈可再遣出塞外?以漢宮的妃嬪,而為單于的閼氏,有辱國體。」

  這話說得太后一愕。「我們沒有想到這一層。」她沉吟了好一會,突然問道:「皇帝,你是說,你之不願送昭君出塞,是為了保全國家的體面,而不是你自己捨不得昭君?」

  「是!」皇帝很響亮地答應著。

  「好!」太后沉著地點點頭:「我總想得出法子。」

  皇帝不知道太后有何善策?設身處地去想了又想,認為太后不會想出什麼好法,昭君是一定可以留下來了!如今之計,只是如何安撫呼韓邪而已。

  「除了割地,什麼都好辦!」他自語著。立即宣石顯和匡衡,說了自己的決定,讓他們去籌畫,如何再去跟呼韓邪講和。

  誰知到了第二天,建章宮中起了極大的變化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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