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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五


  「多謝皇上垂念,身子倒也無病無痛。」

  「那還罷了。天天想來。」皇上忽然歎口氣:「唉!不提也罷!」

  他不提,她也知道——周祥跟逸秋很好,有話總告訴她,據說太后雖然接納了皇帝的請求,讓昭君仍舊在建章宮暫住,但限制皇帝不得到建章宮。像此刻的微行,當然是瞞著太后的。

  唯其如此,更令昭君感到君恩深重。但不便有何表示。只說:「外面冷,皇上請殿中坐。」

  「外面好,我愛這片月色。只是,簫聲太淒涼了。」

  「原來皇上早就駕到了!」昭君嗔責左右:「你們也不來告訴我!」

  「你別罵她們,是我不准她們驚動你的。那一來,我就無法聆聽你的妙奏了。」

  「難得獻醜。」昭君笑道:「偏偏落入皇上耳中:真正是有汙清聽。」

  「你吹得很有功夫了。可惜,這管簫,不是最好的。」

  「原來皇上是行家。」

  皇帝緊接她的話說:「應該說是知音。」

  這句話讓昭君深為感動,也是最有力的鼓勵。她將秀春捧在手中的簫,取了過來說道:「願為知音,再奏一曲。」

  「不,不!簫笛都傷氣,一之為甚,豈可再奏?」皇帝略停一下說:「這樣,我來試一曲,你用琵琶相和如何?」

  於是秀春指揮宮女取來琵琶,為皇帝及昭君設座。琵琶非坐著彈不可,簫卻不便坐在錦茵上吹,所以皇帝倚著柱子坐在欄杆上,仰望著月亮說道:「有支曲子名為『雲破月來』,你總知道。」

  「是!」

  「你定弦吧!」

  皇帝吹出一聲「角」音,昭君定好了弦,等簫聲一起,隨即輕攏慢撚,絲絲入扣地應和著,曲調初起時,簫閑自如,宛如一片浮雲遨遊太空。忽然商聲陡起,音節激烈,仿佛飛沙走石,狂風大作。說也奇怪,就這時候,一片烏雲,遮住了月亮,花叢牆角在靜悄悄偷聽的宮女,都覺得淒惻惻地想哭了。

  漸漸地,簫聲琵琶聲都慢了下來,低了下來,然後在不知不覺間,又變得寬舒平和了。天上的烏雲亦緩緩移過,月色漸露,終於清光大來。戛然一聲,琵琶上的大小弦,盡皆沉寂,留下洞簫的悠長餘韻。

  「高明之極!」昭君由衷地讚美:「皇上果然比昭君吹得好。」

  皇帝聽而不聞,雙眼只是望著空中,月色映照,發現兩顆晶瑩的淚珠。昭君大吃一驚。

  「皇上!」她失聲而喊。

  皇帝亦是一驚,抬眼從昭君臉上驚疑的神色中,才發覺頰上涼涼地,淚痕未幹。

  「噢,」皇帝強笑著:「沒有什麼!」

  這是尷尬的局面。秀春和逸秋都善體人情,將心比心,知道皇帝不願讓大家看這樣的情形。而且如此良宵,正宜低訴相思,什麼人在旁邊都是惹厭的。所以兩人交換了一個眼色,悄悄退下。其餘的宮女,隨同進退,霎時間走得乾乾淨淨了。

  「昭君真想不明白,皇上為什麼突然傷心。」

  「一時的感觸。」皇帝神情如常了:「你冷不冷,不如回殿中去坐。」

  一面說,一面便伸手去捏一捏昭君的手臂。翠袖單寒,動人憐惜。皇帝不容分說,攙著她進入殿廷。

  這座便殿題名「悅清」,構築時原就設計著可供賞月之用,台基甚高,窗戶特大,廊沿較狹。兩人倚窗而坐,正適天中的八分月,灑落一窗銀光,恰好籠罩著偎倚著的一雙儷影。

  「你的境況,猶如浮雲掩月。你看,雲破月來,依然一片清光。」

  是安慰的話,但昭君明瞭,是有意設詞慰藉。其實,皇帝的眼淚,已說明了一切。他所看到和想到的,是浮雲掩月,而非雲破月來。

  「多謝皇上!昭君唯願速死!」

  皇上大驚,扶住她的肩頭,急急問道:「昭君,你怎麼說這話?」

  昭君有些懊悔,自己的話太孟浪了。但既已出口,不必再作什麼掩飾。「昭君是不祥之身,自己命苦,還……」她說不下去了。

  「你不要這麼想!」皇帝很有力地揮著手:「天子富有四海,難道連你這麼一個人我都會守不住?我不信。」

  昭君不作聲,只悠悠地歎口氣,將臉扭了過去,舉起羅袂,偷偷拭淚。

  「昭君,」皇帝很認真,也很著急地:「你覺得我說得不對?」

  「皇上的心,昭君知道。無奈!」她很吃力地說:「連皇上都作不得主。天子富有四海,誠然!可是皇上也別忘了一句話。」

  「哪一句話?」

  「以四海養。」

  這是指太后——天子以四海為甘旨,頤養太后。皇帝聽得這話,恰如胸前被搗了一拳,好久都說不出話。

  見此光景,昭君少不得強打精神,故作豁達,很吃力地作出歡笑形容,作為對皇帝的慰藉,直到曉鐘動時,皇帝方始別去。

  【第十七章】

  回到長安,匡衡行裝剛卸,石顯便來拜訪了。

  慰問寒暄,有好一會的周旋。談到此行的結果,匡衡歎口氣,將經過情形,細細說了一遍,石顯臉色大變,聽完,久久不語。

  「石公,你覺得很意外吧?」

  「唉!」石顯歎口氣:「呼韓邪居然這樣子不通人情!實在想不到。」

  「真可謂之為翻臉無情。」匡衡說道:「最令人不解的是,談得好好的,轉個背,馬上就變了!我看其中必定有人搗鬼。」

  「有人搗鬼?」

  「是,我想是毛延壽。」

  石顯也是這麼想的,但在匡衡面前卻不能承認,因為准毛延壽隨呼韓邪而去,是出於石顯的主意。而今毛延壽甘為漢奸,他就得負主要責任,所以否認其事。

  「不會,不會!必是史衡之的花樣。」他又叮囑:「匡公,明天見駕,不必提毛延壽的事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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