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附錄一:十疑康有為詩並注


  奔走皇室權貴門,每言常熟最情敦。
  松禪日劄分明在,蹤跡何妨細細論。
  (其一)

  康有為自編年譜(以下簡稱康譜),一再強調,翁同龢以國士相待的知己之恩,其實為子虛烏有之事。翁同龢日記晚年雖有刪改,但以翁同龢之篤于孝悌忠義,康有為之賣弟、賣友,以「康聖人」自居,而有少正卯之實,氣味不投,理所必然。證以同時人的記載,如葉昌熾 《緣督廬日記》等,可知康有為于翁,乃是謬托知己;原因見後注。

  朝衣雖染禦爐香,奉職依然簪筆郎。
  應詔陳言循故事,小臣章奏須呈堂。
  (其二)

  康譜言,德宗曾有命:「康有為折,可令其直遞來。」而按諸實際,康有為並無上「封奏」的特權。戊戌年四月廿八日,康有為在召見後,不過派為總理衙門章京,本職仍為工部主事。部院司官,應詔陳言,皆須露章呈交堂官審閱後轉遞;禮部司官王照即因奏摺中有礙語,堂官不為代遞,而引起軒然大波可證。康有為多方覓禦史出面建言,更為其本人不得具封奏的反證。

  初三誓死救皇上,初五飄然已出京。
  自道保全恩獨厚,此恩縱有亦無名。
  (其三)

  戊戌八月初三「奉密詔」後,「誓死救皇上」,為康譜中語,而初五竟「天未明出京」。又言:下「密詔」乃因「楊崇伊于初二日至頤和園遽請訓政,西後意定,上欲保全我,故促我出京」。果然如此,德宗身處危地,不亟亟謀自保,而獨為一小臣安危榮懷?且付以「密詔」,等於以社稷相托。中國歷史上那有這種「養媳婦做媒」的皇帝。

  不幸有兄如是人,無端殺戮忽臨身。
  有兄亦幸能如此,後世方知康廣仁。
  (其四)

  八月初五天未明,康有為攜僕出京,其時已有人告訴他,太后是否複出訓政,已至決定性時刻,倘複出,必不免,否則無礙。因此康譜中謂「令幼博帶行李,遲日乃出」。幼博即其弟康廣仁。

  這就是說:如有政變,他本人將有殺身之慮,是則其弟亦必株連;同黨如譚嗣同等人的命運,亦就可想而知,乃竟忍心以一走了之。康有為賣弟賣友之罪,何所逃於天地之間?康廣仁死得極其窩囊,獄中痛哭,臨刑痛哭,時人皆有記載。雖然,倘非枉死,後世孰知有此為長兄出賣的可憐蟲?

  忽來鄉語兩三人,便自移身重慶輪。
  新濟緣何變海晏,個中消息獨存真。
  (其五)

  康有為自道脫險經過雲:八月初五「至暮直抵塘沽,即登招商局之海晏矣,以無票不許搭餐房,乃入官艙,以其初六日四下鐘乃開,惡久滯船中,忽思另搭。……至初六日搭太古之重慶輪船。」但據八月初十日上海 《中外日報》(即《時務報》改名 )所載新聞,及譯「字林西報九月二十四號」(陰曆八月初九日)新聞均言上海道蔡鈞,傳新濟輪船買辦詢問,據雲,康於初五日擬乘該輪至滬,「行李發下,人亦上船,忽來粵人四人,與康耳語良久,複將行李運岸,大約改趁重慶輪。」按:慈禧收權,決定於八月初五德宗接見伊藤博文以後。此「粵人四人」特來告警,且已安排改搭英商太古公司的重慶輪。政變作於八月初六,康有為則前一日即已得到消息;最可注意的是,明明搭的是新濟輪,偏雲「海晏」,則因康譜作於是年年底,倘謂所搭為新濟,無異證實中外日報、字林西報的報導正確;更怕好事者訪問新濟買辦,進一步揭露真相。

  老袁可是天全翁(明徐有貞晚年自號天全翁),誇誇其言語語空。
  扶上午門除舊黨,莫非皇上在南宮。
  (其六)

  康譜記八月初三日:「屬譚複生入袁世凱所寓,說袁勤王,率死士數百,扶上登午門而殺榮祿,除舊黨。」語同夢囈。原因是,康有為是年年底在東京自編年譜,已打算玩「密詔」的把戲,而欺旅日華僑,不明了京中情形,信口開河。德宗深居大內,安能由袁世凱率死士直入內廷,扶之「登午門」?

  原來康有為是想到明英宗南宮復辟的故事,借來一用;將袁世凱擬之為徐有貞,淺薄伎倆,不值一辯。

  假託傳詔董國舅,真如草檄駱賓王。
  牽連遂及徐英國(唐朝徐敬業封英國公),籌餉有名曰保皇。
  (其七)

  康有為自比董承之受衣帶詔,為的是借徐敬業起兵討武則天的故事,以籌餉為名,行斂財之實。史言駱賓王「落魄無行」,此四字尚不足以盡康有為。

  愛人豈可辱其親,豈是尼山改制新!
  醜詆知非圖一快?要教武氏殺兒臣。
  (其八)

  康有為道及德宗,惓惓忠愛;愛君而辱太后,世間豈有此理?慈禧在文宗時雖居妃位,但與皇后出身相同,皆為上三旗,皆為道員之女,祇以清朝選秀女的制度,異於前代,所以榮辱得失,決於機緣之俄頃,慈禧平生所憾者,正在此。而康梁師徒明知如此,故意以漢人嫡庶之說相辱,動輒謂慈禧不過「先帝之遺妾」,以激怒慈禧。

  康梁之作昧心之論,豈為逞口舌之快?不是。是要嫁禍德宗,促成慈禧之廢德宗。凡康梁所極口稱道者,如翁同龢,即為希望慈禧永絕之人;凡康梁所極口痛詆者如榮祿,即為希望慈禧重用之人。但關於後者,他對「行情」,亦可說是對榮祿的瞭解,不大清楚,真正想廢立的,不是榮祿。

  使得人間造孽錢,師徒海外望如仙。
  試言所保今安在?真佩誅心幾道賢(謂嚴複)。
  (其九)

  嚴幾道與熊純如書雲:「往者唐伯虎詩雲:『閑來寫得青山賣,不使人間造孽錢』,以僕觀之,梁任公所得於雜誌者,大抵皆造孽錢。」又雲:「今夫亡清二百六十年社稷者非他,康梁也。何以言之?德宗固有意向之人君,向使無康梁,其母子未必生釁,……鹵莽滅裂,輕易倡狂,至於幽其君而殺其友,己則逍遙海外,立名目以斂人財,恬然不以為恥。夫曰保皇,試問其所保今安在耶?」此真誅心之論。大抵康梁每醜詆慈禧一次,必為德宗增一番罪過。此種變相的精神虐待,謂康梁意在弒君,亦無不可。

  昔年讀「何義門集」中函友人論傅青主雲:「每詩下必記數語,發口鄙穢,爛詆宋賢,則又蟾蜍擲糞也。可惜讀書萬卷,轉增魔焰。二十年如雷灌耳,一見興盡矣。」頗不以何義門之輕詆前輩為然;如今發現梁啟超乃如是一人,方知何義門之輕詆,自有由來。

  孤兒大義溯東林,恩怨忠奸辨得清。
  易代康楊交水乳,當年情事費沉吟。
  (其十)

  「東林孤兒」之于閹黨,入清蹤跡仍如涇渭之分明,因為恩怨之起,出於忠奸之辨,自不因易代而異。

  今按戊戌政變發難者為楊崇伊,德宗之被幽,康廣仁及「四京卿」之被戮,康有為本人「變法」之志不得伸,且須「逃竄」海外,皆由楊崇伊而起,其仇幾於不共戴天。乃楊崇伊之子楊雲史,印行其「江山萬里樓詩詞鈔」,題端者,赫然為「康更甡」,乃張勳復辟,康有為二次「蒙難」後所改別號。楊雲史詩詞鈔題端,甚麼人不好請,要請康有為;康有為對楊雲史,甚麼事不好許,要許他題端,此非有意表示康楊兩家水乳之交而何?

  再檢康譜,以對他的平生影響如此之大的楊崇伊,而譜中其名僅三見。楊崇伊當禦史後,「到台第一疏」即劾康有為的強學會,而康有為一無責備之詞,只謂之為「參劾之釁」,起于李鴻章欲捐二千金入會,被拒;以後竟謂強學會「即無楊崇伊之劾,亦必散矣」,竟是為場開脫之詞,當年情事,豈不大費沉吟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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