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身涉是非(1)


  至於翁同龢是否已經開復原銜,頗成疑問。就那道恩諭看,應視為開複,但有「著該部及各省督撫迅即查明具奏,欽遵辦理」這個尾巴在,問題就來了。

  如光緒東華錄三十一年四月:

  乙卯(十三日)允周浩請,予戊戌案內已革湖南巡撫陳寶箴開復原銜。

  周浩非「該部」(吏部)堂官,亦非「該省」(陳寶箴原籍江西)巡撫,殆為禦史。以此例而言,須有人奏請允准,方為開複。

  《關外本清史稿》卷二十五《宣統皇帝本紀》,宣統元年三月己巳:

  詔複前戶部尚書立山……太常寺卿袁昶原官,並賜諡。

  此為昭雪庚子年所殺「五忠」,原本不在「戊戌案內」,但「戊戌案內」革職之禮部尚書李端棻,則在同年十月癸卯,有此記載:

  複前禮部尚書李端棻原官。

  此亦為有人奏請所獲的結果。於此更可證明,雖有光緒卅年五月的「恩諭」,但必須「查明具奏,欽遵辦理」,而同時竟無一省查報,似乎表面有此「恩諭」,實際上慈禧餘憾未釋,各省督撫怕事,不敢查報。當然,主要的是案內斥革人員的家屬膽小,不敢陳情;地方大吏就落得省事了。

  翁同龢是否已開後原銜,尚成疑問,則所謂賜諡「文恭」,就更談不上了。今按「常(孰)昭(文)合志」翁同龢傳雲:

  宣統元年,吳中士大夫追念忠清,合詞請為湔雪,恩准開復原官;旋予諡「文恭」。

  這段話,可以證明光緒年間,翁同龢並未開復原官。至予諡一節,與沈鵬同受知于翁同龢,後來因不孝而為師門所疏遠的孫雄(原名同康,字師鄭)所撰翁傳,關於開複予諡一節,詞句同上,只刪去「宣統元年」四字,而宣統本紀元年的記載,絕未提及翁同龢三字,原書具在,不難覆按。

  更有一強力的證據,可以肯定翁同龢並未賜諡。翁同龢「瓶廬詩稿」八卷,為其門生邰松年與繆荃孫所厘定,事在民國,已無干冒宸嚴之諱,而有緣事文飾之便,故邰松年一跋稱「文恭師」,而一時負目錄學權威重望的江陰繆荃孫,則出之以史筆,不諱不飾,稱之為「松禪夫子」,而于翁心存則稱「文端公」;于翁同書則稱「文勤公」,易名之典,出於欽賜,仕宦所榮,翁同龢如曾予諡,門下斷無不稱「文恭公」者。

  然則翁同龢諡「文恭」之說,是從那裡來的呢?答案可能是在《緣督廬日記》中,葉昌熾光緒三十四年十二月廿一日,記平熟罟裡「鐵琴銅劍樓」幼主瞿良士,與其在蘇州舟中聚晤雲:

  其來意以午帥與南皮相國,征其家藏書入京師圖書館,其鄉曾孟朴孝廉及寓公宗子戴(在午帥幕府,亦舊交也),皆至罟裡遊說。近午帥並有兩電嚴催。保守祖澤,保守國粹,獎勵之不暇,而乃以催科為政乎?賢者必不為之,倀者恐不僅曾戴兩公也。龐絅堂、邵伯英諸公,已有公函達京師緩頰,伯英並有專函上午帥。不佞久不預外事,姑允作一函,告鳳石有若。

  「午帥」指兩江總督端方,字午橋;「南皮相國」謂張之洞,於光緒三十三年七月入軍機,管學部,因創議設京師圖書館,胡鈞重編張之洞年譜,光緒三十四年二月條下,記「學部議購書設圖書館」雲:

  江南創建圖書館,既構致丁氏「八千卷樓」藏書,庋之館中;陸氏「皕宋樓」書為日本以重金輦載而去;瞿氏「鐵琴銅劍樓」書,亦有覬覦者,江督忠敏公端方,議購瞿氏書,供京師圖書館庋藏。公屬竭力圖之;瞿氏尚未允,惟湖州姚氏、楊氏、徐氏當先後致之京師,暫僦淨業湖濱、廣仙寺為藏書之所,公暇時邀賓客幕僚欣賞。

  由「公(指張之洞)屬竭力圖之」,可知端方的「兩電嚴催」,完全是為了巴結張之洞;發電適當袁世凱被逐以後,用意尤為明顯。光緒三十三年丁未政變,瞿鴻機、岑春煊垮得很慘;其事為慶王、袁世凱及端方內外合作的結果。袁世凱既出政府,回籍養屙,失一靠山,而慶王雖為軍機領班,但發言的力量,大不如前,亦即並不可恃,因而為防岑春煊報復,端方必須另覓奧援。端方原與張之洞有舊,如「竭力圖之」而能成功,張之洞自必出力加以回護。

  葉昌熾曾為「鐵琴銅劍樓」藏書編目,故瞿良氏乞援于葉。「鳳石」為體仁閣大學士陸潤庠,清朝最後的一個狀元宰相。「蔚若」為吳鬱生,其時官內閣學士,皆葉昌熾至交。

  很顯然的,對於鐵琴銅劍樓的藏書,應不應該售與京師圖書館,有兩派不同的意見。但贊成的一派中,除曾孟朴外,宗子戴,只是「寓公」,此人本名舜年,別號咫園,南京人,他自己亦是藏書家。但既非常熟人,發言的地位便差得多。至於反對的龐絅堂,名鴻文,光緒二年翰林,其父名鐘璐,李鴻章一榜的探花。常熟龐家,三世詞臣,在地方上頗負清望;邵伯英名松年,光緒九年翰林,「瓶廬詩稿」即由邵伯英編定。有此兩人出面以公函達京師。當然有相當力量,而葉昌熾之介入,事更棘手,端方因而在葉晤瞿良士後,致以密電,葉昌熾十二月廿四日記:

  朱竹石觀察兩使來,開門納之,啟函則轉遞午帥一密電,洋洋數百言,為鐵琴銅劍樓藏書,宗子戴,曾孟樸先後往,不得要領;又聞良士來蘇,以為就不佞商榷恐更生阻力,為此先發制人之計,其言咄咄可畏,作作有芒。不佞度隴歸來,未嘗重叩琅嬛,良士之來在二十日,舟中相見在廿二日,而寧垣已如燭照,不惟有倀,且有諜矣!此電寧垣今晨拍發,而當夜即到瀆川,可謂神速。不佞定山一老,何敢與制府抗?敢不惟命是聽,允即日作函招良士,並就燈下詳悉作一書告朱觀察,請先行轉達。巧偷豪奪,出於岩岩具瞻之臣,尚言立憲哉!

  葉昌熾其時由甘肅學政卸任回蘇;而早年則曾為瞿氏聘去校書,故有「度隴歸來,未嘗重叩琅嬛」之語。朱竹石外號「朱瞎子」,但肓目而不盲心,為江蘇候補道中的能員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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