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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鵬事件(3)


  按:這段敘述,極具史料價值,于翁同龢的罷黜及以後的編管,指出了根本原因。「年映」即英年,清史稿卷四六五,與徐桐父子、剛毅、趙舒翹、啟秀、裕祿、毓賢等合傳,皆為義和團之亂的罪魁禍首。英年一傳特簡,不足兩百字,僅謂「載勳等出示,招致義民攻使館,英年弗能阻」,似乎力不從心,本意並不偏向拳匪,「褫職論斬」有些冤枉。觀 《續孽海花》的描寫,參以其他史料,方知英年早為「載漪、剛毅集團」的中堅分子。

  清史傳本傳記英年出身雲:「姓何氏,隸內務,為漢軍正白旗人。」則其人為上三旗包衣。乾隆以後,包衣每稱為漢軍;此人以貢生考取筆帖式,會看風水,因而起家,右步軍統領屬下右翼總兵,轉左翼,是載漪的黨羽。翁同龢罷黜後,載漪集團廢立的陰謀,日趨積極,造作種種德宗有病的謠言。沈鵬聽不入耳,曾數與居停爭執,不歡而散,旋即出京回蘇州。

  費念慈當初以沈鵬為贅婿,原是有作用的,及至翁同龢放歸田裡,沈鵬就再也不能發生任何作用,因而在岳家的境遇,益發不堪,走常熟謁師,翁同龢是年九月廿六日記:

  晨沈頌棠來,伊八月廿四出京,在蘇州費氏婿鄉,忽又不樂,欲餘薦館,又欲從余居。此人誠樸有志節,不兒迂而少通。

  廿八日又記:

  晨沈頌棠從梅裡歸,又來談,勸其姑還婿鄉,然勢不可久居矣。

  隔了兩天,費念慈謁師長談,自然亦是為了沈鵬。翁同龢十月初六日記:

  寫俞君實信,為沈頌棠。頌棠來信,謂婿鄉不可住,在上海即赴鄂也。

  俞君實名鐘潁,與翁家有親,自光緒初年即一直受翁同龢的提攜,二十二年以總理衙門章京,外放為湖北荊宜施道。他曾任翁家西席,兼任接待賓客之資,跟沈鵬也很熟,應該會很好地照應他。但相處未幾,複又辭館而歸,其時為廿五年三月。

  在蘇州住到夏天,複又不能安於婿鄉了,翁同龢七月廿九日記:

  沈頌棠來,仍有疑疾,餘廣其意,仍以入都為是。

  所謂「廣其意」者,沈鵬頗思振作,翁同龢加以勉勵,並認為仍以回京銷假,在翰林院供職,方為正辦。這一次銷假入都,遂有葉昌熾所記,九月廿一日之事。緣督廬日記先記其兩年以前事雲:

  先是,兩年前誦唐曾上書言宮闈事雲:「志士不忘在溝壑,勇士不忘喪其元,雖赴西市無憾。」師(指徐桐)告以死有重於泰山,輕於鴻毛,力拒未許。自此戒閽人無為沈編修通謁。

  在徐桐看,沈鵬既有心疾,又有「前科」,翁同龢在鄉理當提高警惕,嚴加管束;則任令其來京銷假,首請代遞封奏,而處置老到,謂「中堂欲視,何妨啟視」,將以洩露內容之責,歸之于徐桐,此又不似閱歷不深而又有心疾者之所為,因而徐桐疑心為翁同龢所教唆。

  事實上,翁家為此事非常緊張。而教唆者,則翁家的女婿,亦即《續孽海花》的作者張鴻倒難脫嫌疑。張鴻在他的書中分析沈鵬致心疾之由,最重要的一點,是疑心費小姐在蘇州另有所歡:

  他本來研究詩詞,滿腔情緒,滿擬在閨房唱酬用的,不料那位米小姐毫無一點熱愛深憐的表示,別來數月,音信不通……他天天獨住在會館中,幾個同鄉老友如莊仲玉等,時時勸導他,也不能消滅他的精神變態。

  莊仲玉即是張鴻,在他的書中,為他自己所起的化名。以下引錄沈鵬劾「三凶」的奏稿;「三凶」謂榮祿、剛毅、李蓮英,歷數罪狀,但除了表示對李蓮英「除惡務盡,不俟終朝」以外,于榮祿僅謂「亟收兵權」,于剛毅亦不過請懲其苛暴,並未要求作任何嚴峻的措施。

  張鴻看完此奏,曾與沈鵬談翁同龢的功過,張鴻的看法是頗為中肯的,他說:

  去年黨禍(指戊戌政變),我看稍有良心的士大夫,都有點灰心的人。你這個摺子上了,有甚麼用處?況且也未必能上去。你說到皇上現在可憐,但是你的老夫子教了他一二十年書,也沒有替他佈置點基礎,去年不趕掉他,確是可保不致於鬧事;但是母子爭權,早晚總要決裂的,那時候他老人家或許受禍較深些,也未可知。

  謂翁同龢在此一二十年中,並未為德宗「佈置點基礎」,也就是說沒有組成一個真正的「保皇黨」,確為實情。但翁同龢並非沒有組織過,汪鳴鑾、文廷式、張謇,在翁同龢看,都是棟樑之材,可惜培養不得法;而一旦見忌,又不能力任保護,任令人排而去之。張謇是最聰明的,早看出翁同龢不可恃,因而自作打算,在所謂「翁門六子」中是結局最好的。

  不過張鴻之所謂「沒有替他佈置點基礎」,不免有牢騷在內,因為他雖是翁同龢侄孫女婿,卻並沒有受到甚麼提拔;也就是不注意「佈置」的一個證明。張鴻接下來又說翁同龢,「至多不過如王漁洋、翁覃溪一流,文采風流,照耀一時罷了,決沒有大政治家的手段」,卻是一針見血的批評。

  以下又談到沈鵬此折一上,累及翁同龢的問題。《續孽海花》中寫道:

  仲玉道:「據我揣想,那掌院的余老道,正想做大阿哥的師傅,那裡肯替你代奏?你的禍福他不管,他倘然代奏了,比你的罪更厲害,這老肯傻幹麼?他不代奏,就不會牽出你的老夫子來了。」

  「余老道」謂徐桐,因為他篤信「太上感應篇」,故有此外號。徐桐不肯代奏,就不會牽累翁同龢,這是第一次的情形;第二次就不同了,此為張鴻所見不到,還是別有緣故,已無法查考,但張鴻寫沈鵬上奏是第二次的紀實,在戊戌政變前,沈鵬已有一次,張鴻不能不知,既知而未加阻止,且複慫恿之,很難解釋其心態。張鴻為沈鵬的打算如此:

  仲玉道:「我們總角之交,無庸客氣,你將來飛黃騰達,我是不來保你的,一來你沒有趨蹌奔走的才幹,二來你從小讀了許多書,不願做那卑鄙齷齪的事,所以你的官運,將來也不過如此。況且朝局如此,不久必有大亂,恐怕也沒有時候讓你等著飛黃騰達。你倘然由此得一大名而去,替你想也很上算的。」

  北山呵呵笑道:「畢竟是知己!我本來沒有富貴的希望,加以處境如此惡劣,還是幹這個的好。這稿子請你改削一下,幾天內我就要去幹。」

  三千餘言的原稿,經張鴻刪改成一千多字。上折的情形,除緣督廬日記以外,翁同龢日記中,亦曾提及,但皆無細節。故《續孽海花》中的記載,可補拙稿之不足。據翁氏族人告訴張鴻,沈鵬自在翰林院見拒于徐桐以後,次日又至徐桐家求見,「聲明禍福由他一人身受」,而徐桐仍舊拒而不見,但對翁同龢的影響,至為惡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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