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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翁同龢傳 | 上頁 下頁
一〇五


  沈鵬的兄嫂家境清寒,贊成結這樣一門有錢的親戚,其餘親族亦大多贊成。只有沈鵬的朋友,認為齊大非偶,勸他慎重。沈鵬在莫衷一是的茫然心情中,終於糊裏糊塗地答應下來。到得散館,沈鵬果然授職編修,方始行聘。

  那知岳家不易應付,翁弢夫還未將費小姐計算在內。這位小姐跟她母親一樣,也是極要面子的,一見男家送來的聘禮,十分寒薄,不由得感到委屈,費太太便只好拿「翰林」的頭銜來勸慰,說譬如沒有出閣,在家住幾年,終有熬出頭的日子。這一下,費小姐就將全部希望寄託在沈鵬這個人上頭了。

  費念慈原籍常州,但從他祖父定居蘇州,已歷三世,所以也算蘇州的世家。但這一回辦喜事,因為招贅不是件有面子的事,所以沒有請多少客。喜期那天,沈鵬預先泊舟蘇州閶門外的太子碼頭,吉時是在午前,費家備了全副儀仗,四人大轎,連同沈鵬自己的「賜進士出身」,、「翰林院編修」這兩副高腳銜牌,一起迎到費家,抬入大廳院子裏,簷前下了「花轎」,原來笑語紛紛,在等著看新郎倌的賀客,一時都不作聲了。費太太一看,新郎倌又瘦又小,形容萎瑣,雖也跟他的老丈人費念慈一樣是朝珠補褂,頭戴金冠,但看上去怎麼也不像金馬玉堂中的人物,於是板著臉坐下來受禮;通常岳母受禮,總是滿臉含笑,連聲的「姑爺,不敢當」,還要站起來避開,要等親戚女眷,強按著坐下,在一片嘻笑聲中,完成大禮。所以這天看見費太太那副神態,賀客們料知必有風波,有的就連喜酒都不喝,悄悄地溜掉了。

  新娘在禮堂上,紅巾蓋頭,只看到新郎下半身,只發現身材不高,及至進入洞房,挑開蓋頭,一見新郎那副猥瑣寒酸,似未成年童子般的儀容,不由得心中一酸,幾乎落淚。勉強將坐帳撒帳的禮節行完,男女客人都覺無趣,喜宴草草終場。新郎被引入書房,暫且休息,不道後堂有又哭又罵的聲音,一班傭人僕婦,交頭接耳,竊竊私議,沈鵬內心自亦難免不安,但還猜不到岳父岳母是為他起了勃谿。

  原來費小姐是在她母親臥室中,放聲大哭。費太太氣惱痛心之下,將費念慈喚了進去,大吵大罵,費念慈除了嘆氣之外,別無他語。這樣鬧了一下午,到晚上專有一席請新姑爺,應該是岳父親自作主人,費念慈心情灰惡,只命兒子及賬房陪席。這時沈鵬已看出情形不妙了;等到進入新房,夫妻喝交杯盞時,卻不見新娘子,僕婦託辭費小姐「身子不舒服」,說是「請姑爺先用」。沈鵬惱怒非凡,但生性懦弱,發作不出來,交代收拾這一桌原封不動的合巹酒,一直等到深夜,未見芳蹤,一個人卸了長袍和衣而臥。直到天亮,才看兒丫頭送費小姐入洞房,新郎倌一開口,新娘子就哭,這一下倒讓沈鵬的「乾綱」振了起來,面對面跟費小姐開始談判。

  這場談判的結果,「續孽海花」寫得亦頗為傳神:

  「我們的婚姻,我自分寒素,本來不配的,尊大人第一次託曹公坊(曾君表)來做媒,我就辭謝了。不料第二次又託龔弓夫(翁弢夫)來,說了許多遷就的話,我一時感激知己,才答應了。不料昨天婚禮以後,惹得府上生了許多煩惱,小姐大約很不願意;現在只有請尊大人想個法子,我是無有不答應的。好在如今只是徒具形式,請小姐去和尊大人商量一個妥善辦法;倘然小姐不去說,只好由我當面去談了。」

  新娘聽了,越發哽咽不絕。那隨來的一個丫頭,就奔到太太房中,把姑爺的話,統統的告訴了老爺太太。那太太厲聲道:「他第一天來就擺架子麼?」

  筱亭道:「太太,你不要發火,他的話很有理,也很厲害。昨兒回房夜飯不去吃,也不回房,等到今天才回去,也不能怪他生氣。女兒你要開導開導她,嫁雞隨雞、嫁狗隨狗,他究竟也是一個翰林。女兒的話,那裏行得去呢?難道我們這種人家,可以隨隨便便的麼?萬一他使氣走了,不用說媒人來說話,終究是女兒吃虧,你也要勸勸女兒,誰家的小姐,是要富貴雙全才嫁的呢?」

  那太太道:「都是你這個好老子給他挑的!」

  筱亭道:「畢竟也沒有缺一個眼,短一個鼻子,不過清瘦些,少點英發的氣象罷了。」

  接下來,「續孽海花」描寫費念慈向新女婿致歉,費小姐亦「早早的回了房,一同睡了。洞房春暖,錦被香濃,是否花開並蒂,帳結同心」,卻不得而知。

  剛過滿月,費太太便催沈鵬進京銷假,沈鵬不免戀戀,跟新婚妻子談起,所得到的答覆是:「我們的夫妻有甚麼戀戀,我纔不戀戀呢!」

  此為沈鵬得心疾的基本原因。舊時婚姻,若非門當戶對,但因特殊原因而入贅以外,贅婿每遭岳家輕視,惟有妻子的慰藉勸勉,否則即為人生至苦之境。左宗棠亦為贅婿,常受岳家的氣,幸虧周夫人多方調護,始能有成,與沈鵬的境況,恰成強烈的對比。

  「續孽海花」中說,沈鵬到京後,由費念慈的同年,荐了一個館是:

  步軍統領右翼總兵年映家裏。這人也算二三等的闊人,他有兩個兒子,要學作八股文、試帖詩,請北山去教。那北山也無可無不可的答應了。他去了一兩個月,那年映因他是個翰林,還看得起他,有時到書房中和北山談談天,講到宮廷裏面,今天說是光緒如何病重,如何頑太監,明天又說皇上是天閹的,將永遠不會生育,後天又說如何吃春藥,如何看春宮冊子,不管說的話自相矛盾,任意的說著。有時又說光緒的惡德,一半是龔師傅不善教導,一半是莊小燕貢獻春冊春藥,現在是成了不起的症候。他們一派人和內務府的人,都要迎合太后的意思,廢掉光緒。當時北京的社會,就算這一派的議論,最為漂亮。那年映家中往來的,都是這種人,所說的都是這種話。

  按:這段敘述,極具史料價值,於翁同龢的罷黜及以後的編管,指出了根本原因。「年映」即英年,清史稿卷四六五,與徐桐父子、剛毅、趙舒翹、啟秀、裕祿、毓賢等合傳,皆為義和團之亂的罪魁禍首。英年一傳特簡,不足兩百字,僅謂「載勛等出示,招致義民攻使館,英年弗能阻」,似乎力不從心,本意並不偏向拳匪,「褫職論斬」有些冤枉。觀「續孽海花」的描寫,參以其他史料,方知英年早為「載漪、剛毅集團」的中堅分子。

  清史傳本傳記英年出身云:「姓何氏,隸內務,為漢軍正白旗人。」則其人為上三旗包衣。乾隆以後,包衣每稱為漢軍;此人以貢生考取筆帖式,會看風水,因而起家,右步軍統領屬下右翼總兵,轉左翼,是載漪的黨羽。翁同龢罷黜後,載漪集團廢立的陰謀,日趨積極,造作種種德宗有病的謠言。沈鵬聽不入耳,曾數與居停爭執,不歡而散,旋即出京回蘇州。

  費念慈當初以沈鵬為贅婿,原是有作用的,及至翁同龢放歸田里,沈鵬就再也不能發生任何作用,因而在岳家的境遇,益發不堪,走常熟謁師,翁同龢是年九月廿六日記:

  晨沈頌棠來,伊八月廿四出京,在蘇州費氏婿鄉,忽又不樂,欲余薦館,又欲從余居。此人誠朴有志節,不兒迂而少通。

  廿八日又記:

  晨沈頌棠從梅里歸,又來談,勸其姑還婿鄉,然勢不可久居矣。

  隔了兩天,費念慈謁師長談,自然亦是為了沈鵬。翁同龢十月初六日記:

  寫俞君實信,為沈頌棠。頌棠來信,謂婿鄉不可住,在上海即赴鄂也。

  俞君實名鍾潁,與翁家有親,自光緒初年即一直受翁同龢的提攜,二十二年以總理衙門章京,外放為湖北荊宜施道。他曾任翁家西席,兼任接待賓客之資,跟沈鵬也很熟,應該會很好地照應他。但相處未幾,復又辭館而歸,其時為廿五年三月。

  在蘇州住到夏天,復又不能安於婿鄉了,翁同龢七月廿九日記:

  沈頌棠來,仍有疑疾,余廣其意,仍以入都為是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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