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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鵬事件(1)


  翁同龢自奉旨交地方官嚴加管束,即失去紳士干預地方事務的地位。但山中歲月,並不安閒,至二十五年十一月,微有沈鵬劾三凶一案,牽連及于翁同龢,大起風波。翁同龢刪改日記,即在此時。

  沈鵬字北山,其人其事,見於燕谷老人所著《續孽海花》,燕谷老人名張鴻,是翁同龢的侄孫婿。茲先分段引錄孫雄所撰沈鵬墓表,並作解說如下:

  沈君北山,與翁公同裡閈,肄業國子監南學,為公所賞,旋拔中癸巳順天鄉試舉人,出公門下,甲午聯捷成進士,改庶起士,散館授編修,夙慕楊忠湣、史忠正之為人,平居目擊時艱,常鬱鬱思有所建白。

  觀此可知沈鵬與翁同龢關係甚深,光緒二十年四月二十九日翁記:

  知派閱朝考卷……邑子孫同康一等第二,沈鵬一等五十九。

  又五月初十日:

  是日見圈原,吾鄉孫同康、沈鵬皆庶常。

  按:光緒十九年癸巳順天鄉試,翁同龢奉派為正考官,沈鵬此科中舉,則必拜座師,翁同龢亦必有記。二十年殿試,翁同龢奉派為讀卷官,張謇是科中狀元,即出於翁同龢的成就。殿試卷糊名而不易書,沈鵬筆跡,自必熟識,取中二甲第一百三十名,當然更須拜門,亦必有記,而皆已刪去。特記朝考等第,因為是由徐桐歸總,定一等六十,而沈鵬為一等五十九,因而得入詞林。故翁同龢記沈鵬朝考及入庶常,是為了表明並未格外提拔沈鵬。

  但日記中記與沈鵬的往來關係,亦有刪而未盡者,如設宴賀門生,以及會試後為同邑舉人接場,皆有「沈頌棠」之名,此人即沈鵬,頌棠或作誦唐。

  沈鵬事件為王照事件的翻版。緣督廬日記,光緒二十五年九月二十一日:

  徐相師傅接見。自承乏史館,久不與旅見之列,午後赴署,同班八人……坐甫定,沈誦唐持折匣闖然而入,口稱銷假,求遞封奏。先是,兩年前誦唐曾上書言宮闈事雲:「志士不忘在溝壑,勇士不忘喪其元,雖赴西市無憾。」師告以死有重於泰山,輕於鴻毛,力拒未許。自此戒閽人無為沈編修通謁。今日之舉,大約猶是前篇文字,且已緘口;師勃然變色,告以非啟視無違悖字樣,不能代遞。齟齬久之,誦唐雲:「中堂欲視,何妨啟視。」師告以既系密折,廣座不能宣露。離座斥之,聲色俱厲。余知其有心疾也,風館人勸之退,師怒氣猶未息,且語侵瓶笙師,雲其指使此事。不得不告玉舟,萬一決裂,林下巨公,將有不測之禍也。

  「徐相師」指徐桐,久任翰林院掌院學士。「瓶笙」為翁同龢別署;所謂「林下巨公」亦指翁同龢。「玉舟」當是翁斌孫。觀徐桐之語及葉昌熾所記,可知事態之嚴重。至於說沈鵬有「心疾」,確為事實,此由婚姻不如意而起。 《續孽海花》第二十八卷「沈北山聯登高甲第,米筱亭悔結錯姻緣」,米筱亭指費念慈,字屺懷,常州人,光緒十五年翰林,其父名學曾,官到直隸清河道,但費念慈卻有一個很闊的老丈人,江蘇嘉定人徐郙,字頌閣,同治元年狀元,官至禮部尚書,協辦大學士,費念慈的太太,對她的「狀元小姐」的身分,看得很了不起。曾孟樸的 《孽海花》第十四回,于費念慈夫婦,有極其生動的描寫。

  沈鵬的妻子,便是「狀元小姐」的小姐。沈鵬為費念慈所相中,托曾孟朴的父親曾君表作媒,曾孟樸認為這個媒「萬做不得」,結果不幸而言中。

  原來費念慈入翰林時,正是翁同龢最紅的那幾年,所以光緒十七年辛卯鄉試,得以編修放為浙江副主考,風評不佳,謠傳他出賣關節,禦史聞風言事,雖因缺乏實據,安然過關,但在翰林院絕少派到差使,只以鑒賞金石書畫,打發日子。

  這三、四年閑下來,費念慈本人固然著急,他太太更是功名心熱,只催丈夫想法子。那時徐桐已是翰林院的掌院學士了,一見面談性理,談因果報應,談到文字,經常掛在口頭上的一句話是:「八股文五百年不廢,自有它的道理,只不過我們識不透而已。」有真才實學的,聽了這種論調無不皺眉,但半通不通、善於揣摩、工於逢迎、為通人所輕親的一班翰林,卻大行其道。京中嘲笑有名無實,有幾句口號,「光祿寺的茶湯,翰林院的文章」,都是沒味道的東西,笑話竟好像成了事實。

  在徐桐眼中,玩物喪志的費念慈,一籌莫展;老丈人徐郙雖可以幫他的忙,卻不能去求,因為他的太太原就是要在娘家人面前爭氣,所以任何路子可走,就是不能走岳家的路子。想來想去,還是老師翁同龢比較有希望,但因有辛卯年在浙江的那段前科,自己開不得口,需要有個人替他說話。

  於是靈機一動,想到沈鵬常常為翁師傅誇獎,說他品學兼優;如果能有這樣一個女婿,在翁同龢面前替他進言,一定會發生作用。

  女兒的終身,費念慈不敢擅專作主,跟他太太商量,問起沈鵬的情形,家境清寒,倒還在其次;其貌不揚,最是難處,費小姐豐容盛鬋,天生福相,沈鵬卻生得瘦弱矮小,站在一起,實在不大相稱。因此費太太只一聲冷笑,有季常之癖的費念慈,就不敢再說下去了。

  不過狀元的小姐,到底深知翰林的可貴,她也知道,有翁師傅的照應,散館以後,留館升任編修,是靠得住。一般翰林,年紀都是三、四十,早有妻兒;除非作填房,未婚的翰林,極其罕見,因而「玉堂歸娶」,成為韻事。費太太心想,要找個現成的翰林女婿,也不容易;辦喜事那天,新貴人金頂掛珠,也是很有面子的事。

  原來編修跟縣官一樣,都是七品官,頂戴相同,不同的是翰林特許掛朝珠;同樣戴的金頂子,配上朝珠,一望而知是清班,頓時會令人肅然起敬。

  就因為費太太回心轉意了,費念慈才來托曾君表作媒。當時去看沈鵬,道明來意。沈鵬卻有自知之明,自分清寒,不敢高攀閥閱之家。曾君表想到曾孟樸的話,也就不敢太熱心,照沈鵬的話,據實回復了費家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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