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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從光緒廿四年八月初一日起,翁同龢才算真正歸田。

  前一天,七月三十日,日記中僅餘「發京電」三字,其時袁世凱已經奉召抵京;楊崇伊上折請太后訓政事,已決定實行;此折一上,朝局必翻。慈禧可以同意德宗複起翁同龢,但黜翁既系由她主持,迨至訓政複又起用翁同龢,變成出爾反爾,斷不可行。但京華夢斷,翁斌孫大概只告訴了他最簡單的結果,原因是不能見諸電報的。

  八月初二開始作歸計,日記雲:

  與筱侄談家事,又假侄二百金作歸資。

  於此可證,江西之行非為省嫂視侄,一舒遊觀,倘原意如此,來去川資當早籌畫妥當,不必臨時開口。

  至初八日,翁同龢「恭讀電傳諭旨」,始知太后複出訓政。日記中記感想雲:

  臣在江湖,心依魏闕,益戰慄罔知所措也。是日秋分,微陰仍熱,終日憤憤,未辦一事。得斌七月廿二日函,平安、言近事頗奇突。

  「戰慄罔知所措」之上,加一「益」字,最足以道出心境。如無複起之議,則既已放歸田裡,寵辱不驚,無須「戰慄」;著一「益」字是深恐因此又遭咎戾。初九日又記:

  晨雨,數月以來,夜夢種種,亦不覆信矣。昨夢人持示一詩:首句「寂寂仁義圃,坦坦道德途」,真至言哉!

  由此可知,翁同龢出京之前,便有終將還朝的自信。此自非憑空而來,依當時的情況及德宗對翁同龢的感情而言,四月二十七日的嚴旨以後,必使廖壽恒或張蔭桓傳諭翁同龢,暫且歸田,俟太后消怒後,即當複召。至此大澈大悟,熱中之念全消,但亦不至「戰慄罔知所措」,雖仁義寂寂,但道德不虧,自是君子之坦途。所難堪者是對家人,尤其是想到翁同書夫人。

  翁同書夫人,翁同龢稱之為「三嫂」,而實為長嫂。她的一生,在感情上的起伏極大,翁同書在安徽帶兵打仗,身處危城,日夕驚心;其後被逮入京,將罹大辟,其心境可想。後來幸而被赦,至陝西花馬池剿匪,戎馬倉皇,日子並不舒服。翁同書歿後,翁曾桂外放為監司,板輿迎養,稍享晚福,但她亦深知「朝裡無人莫做官」的道理,因此,翁同龢的升沉在她是非常關心的。這一點可以從翁同龢的日記中,反映出來。

  七月廿七日:至門則導從繽紛,入室則一家喜氣。嫂氏……一見握手,喜出涕,二十年春眷之懷,於此稍釋。

  八月初九日:午後入見嫂氏,今日下床坐椅,精神語言,大勝於前,惟老人為余揮淚,餘未敢言歸,而寸腸鬱結。

  為之揮淚,則已知複起之說成空,翁同龢「未敢言歸」,更可見其有所為而來。

  八月十四日:默坐未能入辭,輾轉百端,此值莫可喻也。

  八月十五日:五更起檢行囊、徘徊不入。

  辭嫂之難如此,因意料中淒苦話別,翁同龢自己亦不堪承受。

  九月十七日:得熙孫(翁曾源次子,翁斌孫之弟)信,雲江西初二函,言老人病未愈,未詳其狀,因發電交茂為,由福山電局去。

  九月十九日:午正突接江西回電,嫂氏于昨日午刻棄養矣。驚痛之餘,中懷茫昧,急告諸宅。數日心驚肉顫,今晨起占易,得屯之上六,曰「泣血漣如,何可長也?」知此事在旦夕,亦感神明昭鑒之捷矣。痛思文勤公客死塞上,吾嫂氏辛苦數十年,猶幸賢子孫侍養無違,稍享老福,吾今年尚得一見。自歸後即慮此疾難起,不料竟未及期頤也。……此行真大錯矣!

  翁同龢如在常熟等候信息,則複起時,例由軍機以「廷寄」囑江蘇巡撫轉知,不過稍稍耽擱,無礙大局,而事之不成,翁曾桂可以婉轉陳明堂上,甚至於飾詞敷衍,不以真相明告,翁同書夫人所受的刺激不深。及至溽暑有南昌之行,滿城文武以迎接現任大員之禮相待,翁同書夫人喜極而涕,老年人驟有此感情上的大波動,本已於病體不宜,不意升之於九霄,擲之於九淵,翁同龢雖可以「寂寂仁義圃,坦坦道德途」自解,而在翁同書夫人則真是不折不扣的邯鄲一夢。翁同龢歸後即慮其「此疾難起」,亦是想到將近期頤之年,不能經此榮枯頓異的刺激。這一來翁曾桂必須因丁憂而開缺,半年之間,叔侄雙雙鎩羽,此行真個大錯。

  經此巨創,翁同龢開始安排林下生涯,在城內塔前,賃了一所平房,作《安宅記》短篇雲:

  戊戌八月歸自江西,久賃屋於塔前為棲泊之所。國事方殷,憂懷為搗,遑敢作身家計,然親戚往來,見聞雜遝,不可弗記也,故書此冊,庶幾焚香告天之意。是月廿五日,松禪老人記。

  「松禪」之名,首見於此。但既賃屋鬧市,又置此冊,以記見聞,其未忘懷國事,意亦可知。其時姨太太陸氏業已南歸,書籍字畫,悉數運來;翁同龢常親瑣屑,藉為排遣,且子侄親友眾多,日子過得還不寂寞。

  到了十月廿一日,忽然又來一個極沉重的打擊,是日上諭:

  翁同龢授讀以來,輔導無方,從未以經史大義,剴切敷陳,但以怡情適性之書畫古玩等物,不時陳說。往往巧借事端,刺探朕意,自甲午年中日之役,主戰主和,甚至議及遷避,信口侈陳,任意慫恿,辦理諸務,種種乖謬,以致不可收拾。今春力陳變法,密保康有為,謂其才勝伊十倍,意在舉國以聽。朕以時局艱難,亟圖自強,於變法一事,不憚屈己以從,乃康有為乘變法之際,陰行其悖逆之謀,是翁同龢濫保匪人,已屬罪無可逭。其餘陳奏重大事件,朕間有駁詰,翁同龢輒怫然不悅,恫喝要脅,無所不至,詞色甚為狂悖。其跋扈情形,事後追維,深堪痛恨,前令其開缺回籍,實不足以蔽辜。翁同龢著即行革職,永不敘用,交地方官嚴加管束,不准滋生事端,以為大臣居心險詐者戒。

  同時另有一道上諭,嚴譴吳大澄:開缺巡撫吳大澄居心狡詐,言大而誇,遇事粉飾,聲名惡劣,茲即革職永不敘用。

  甲午之役,湖南巡撫吳大澄請纓,帶領湘軍宿將出關,王湘綺曾作《小遊仙詩》四首相譏。其人之「言大而誇,遇事粉飾」,八字罪名,字字皆實。兵敗後,竟無任何嚴重處分,外間多謂翁同龢包庇,翁於此節,亦未否認;此時牽累及之,可知翁之獲罪,與追論甲午責任有關。

  《緣督廬日記》十月廿一日全錄上諭,後志感慨雲:

  臣蘇人也,讀竟不能不為短氣。愙齋咎由自取,嚴譴已遲;至瓶師醴酒之嫌,不意決裂至此,不如壽州之生,亦不若高陽之死也。連日讀《海虞妖亂志》,適聞此變,奇哉,奇哉。

  「愙齋」為吳大澄的別署【愙kè同「恪」】;「瓶師」指翁同龢,翁別號「瓶居士」;壽州謂孫家鼐,此際正得意之時;「高陽」謂李鴻藻,歿于上年夏天,恤典甚優。此三人者,皆為帝師,而翁同龢的境遇獨慘,而獲咎之故,如葉昌熾所謂「醴酒之嫌」,不過在慈禧面前禮貌稍疏,而決裂如此,實為意想不到。 《海虞妖亂志》一書,如《過墟志》、《三荒十衍錄》等,皆為明朝末年特有的一種小說,記世家大族的秘辛異聞,生活瑣屑,事奇人奇,始末畢具,在當朝即有奇書之目。 《海虞妖亂志》記常熟錢氏族中祖孫父子,生前身後、悖逆倫常、爭權奪利,乃至子孫烝庶母、庶祖母的醜聞。葉昌熾竟以此比擬翁同龢以帝師之尊而受「交地方官嚴加管束」的處分,可以想見當時士林為翁不平的心情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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