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楊崇伊發難(2)


  如上排比,只缺八月初四日一天情事,留待後論。茲所欲辨者,根本無袁世凱告密之事;是則謂政變之作由袁告密而來,與事實全不相符。所以有此一說者,由於八月十四日即殺「六君子」的第二天,上諭有「前日竟有糾約亂黨,謀圍頤和園,劫制皇太后,陷害朕躬之事,幸經覺察」等語,因非誣以謀反大逆的罪名,便無「正法」的理由。不過如此巨案,必然有人追問,是如何「糾約亂黨,謀圍頤和園」;又如何而「幸經覺察」?於是速作一段譚嗣同夜訪袁世凱,說以先誅榮祿,再謀圍頤和園的「故事」;而「幸經覺察」,則由於袁世凱的告密。其過程如劉鳳翰「袁世凱『戊戌日記』考訂」,就袁記刊出八月初五日的活動如下:

  早請訓,上賜密諭。

  退後赴車站候達佑文觀察。

  乘十一點四十分車,下午三點抵津,同城文武各官,鹹往迎迓。

  詣院晉謁榮祿,報告內情,榮祿即乘車(五點)晉京,留袁護理直督。

  汪袞甫(榮寶)「重有感」十首戊戌政變,其第七首下半雲:

  銀鐺夜醉開東閣,鐵騎朝飛入北軍。定策殊勳誰第一,青袍禦史氣如雲。

  「銀鐺」、「鐵騎」一聯,用酈寄賣友的故事,以譚嗣同為酈寄所出賣的呂祿,而以榮祿擬條侯周勃。詩意亦謂袁世凱告密後,榮祿入京「清君側」。因此,這段史實的分辨之處,在於榮祿是否曾於八月初五連夜進京,八月初六如周勃之突入北軍?

  細考官文書及私人記載,均無榮祿於初五入京之說。如葉昌熾記當時前後情事甚詳,楊崇伊上訓政折,先謀之于「王廖兩樞臣」,皆不敢發,而廖因楊有此舉,知德宗欲召翁同龢的意願,必成畫餅,因而通知翁斌孫轉電翁同龢。我的推斷,即因葉記有此重要透露而來。依當時情勢來說:榮祿以大學士而握兵權,其行蹤備受人注目;如政變為榮祿入京後所發動,葉昌熾亦必有楊崇伊的摺子,由慶王遞進的記載,而竟無隻字提及,可知必無其事。至於袁世凱的說法,亦複兩歧,或有或無,只能信其一;我的看法,適與劉鳳翰相反。

  袁世凱的說法有兩種,一為袁世凱在北洋最親密的幕僚張一麐【lín同「麟」。】,在《古紅梅閣筆記》中所記:

  次日召見,德宗示以所命,袁極言母慈子孝,為立國之本。退朝,有某侍衛大臣拍其背曰:「好小子!」蓋西後遣人詗之,而為立言得體也。袁遂不敢返館,即赴津,至督轅則見榮祿已命衛兵夾道羅列,而自西後處來之楊莘伯亦在座,乃跪求榮祿作主。

  榮曰:「吾已奉懿旨入京,此座即以屬君。」送至車中,袁曰:「今日之事,皇上處於危地,如皇上有他,世凱以死繼之。」榮曰:「皇上決無他,其餘臣子則不能保。」

  據張一麐自注:「此數語皆袁所親告人者。」袁世凱明言「送至車中」,則是親見榮祿入京。但其日記的說法不同:

  初五日請訓,因奏曰(略)等語,上為動容,無答諭。請安,退下,即赴車站,候達佑文觀察同行,抵津日已落,即詣院謁榮相,略述內情,並稱:「皇上聖孝,實無他意,但有群小結黨煽惑,謀危宗社,罪實在下,必須保全皇上,以安天下。」語未竟,葉祖珪入座,未幾,佑文亦來,久候將至二鼓,不得閒,只好先退晚餐,約以明早再造詳談。次早榮相枉顧,以詳細情形備述,榮相失色,大呼冤曰:「榮某若有絲毫犯上心,天必誅我,近來屢有人來津,通告內情,但不及今談之詳。」予謂:「此事與上毫無干涉,如累及上位,我惟有仰藥而死耳。」籌商良久,迄無善策,榮相回署,複約佑文熟商,是晚榮折簡來招,楊莘伯在座,出示訓政之電,業已自內發矣。榮相撫茶杯笑曰:「此非毒藥,你可飲之。」惟耿耿於心,寢食難忘者,恐累及上位耳。

  按:達佑文名達斌,一字以文。甲午之戰時,恭王奉旨組織「督辦軍務處」,慶王幫辦,翁同龢、李鴻藻、榮祿、長麟會辦,達斌為幕僚,以後即為榮祿參贊軍務。袁世凱日記中提及此人,殊有深意。

  袁世凱續記:

  越四日,榮相奉召入都,臨行相約,誓死以保全皇上。予曰:「趙盾弒其君,並非趙盾。中堂世篤忠貞,現居要津,而皇上萬一不安,天下後世,其謂中堂何?我亦世受國恩,倘上有不安,惟有以死報之。」榮相曰:「此在我與慶邸,決不至累及上位,勿慮也。良以慈聖祖母也,皇上父親也,處祖母父親之間,為子孫者,惟有出死力以調和,至倫常之變,非子孫所忍言,也非子孫所敢聞。」謹述大略,五衷如焚,時在八月十四日記于天津督署。

  此一日記,論者皆以為不實。如劉鳳翰即謂之為「除了承認自己告密外,幾乎全是謊言,並且漏洞百出」。因而相信「榮祿於當天下午五點即已去京」,以為袁所記「晚間」及「次早」與榮祿的談話,「當然全是虛構」。且同意「張謇傳記」作者,與張一麐頗有交情的劉厚生的看法,這段日記經過張一麐的筆削,因為「袁世凱自己的手筆,尚沒有如此通順」。

  劉鳳翰的推論,皆有根據;不過虛構是一回事,榮祿八月初五並未進京,又是一回事。袁的日記中,私室晤談,竟作何語,並無見證;但記行蹤,則不可能虛構,因為道份日記在宣統元年即由南通翰墨林印行,稱為 《戊戌日記》;南通因張謇之故,冠蓋不絕,《戊戌日記》流傳不會不廣,其時去戊戌不過十年,姑不言各人記憶,或身經其事者,出而證明虛實,即「國聞報」、「申報」等記要人行蹤,亦可覆按。如查出榮祿於八月初五日便已進京,則所言皆虛,袁世凱不能不慮及於此。且記榮祿入京的日期,相當明確,「越四日」即八月初十;而八月十一日,即有一連串重要的上諭,如:

  一、榮祿保獎袁世凱。
  二、步軍統領崇禮,奏報緝捕人犯的經過,奉旨派軍機,會同刑部、都察院嚴行審訊,並宣示概不深究株連。
  三、為翁同龢所不滿而退出總署的徐用儀,複回總署。
  四、原裁各衙門悉仍其舊。

  這都是榮祿到京,謁見慈禧以後所作的決定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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