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翁同龢傳 | 上頁 下頁 | |
自種禍根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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剛毅字子良,滿洲鑲藍旗人,原是個通滿文的筆帖式,同治五年績優議敘,升為主事,分發刑部。剛毅是書辦的材料,熟悉例案;清朝的刑名,最講究「例」,叫做「無例不可興,有例不可滅」,但司官每不屑描意於此,以致書辦得以舞文弄法。剛毅能在例案上下工夫,難得一見,因此當光緒元年,翁同龢署刑部右侍郎時,對剛毅頗為賞識,派為「秋審處總辦」;此差一共八員,主持「勾決」,權威甚重,是個優差。光緒五年補郎中,複以京察一等,軍機處記名以道府用,六年外放為廣東潮嘉惠道,七年擢江西臬司,轉直隸;未幾調廣東藩司,再調雲南;十一年升任山西巡撫,十四年調江蘇,十八年調廣東,二十年特旨召來祝嘏,於九月間到京。 剛毅在仕途中,可說一帆風順。他跟翁同龢的關係很深,亦頗得翁同龢的照拂,每次到京,必有幾次長談。翁同龢亦常為人寫八行,在剛毅處有所關說,但從不受他饋贈。剛毅之入軍機,為翁同龢所特保,因為翁認為他是「結實人」、「清廉明快」,想用他來整飭紀綱,不想後來他「整」了翁同龢。 剛毅的笑話甚多,大致「官場現形記」中形容念白字的笑話,都曾在他身上發生過,如稱皋陶為「舜王爺駕前刑部尚書皋大人皋陶」,「陶」字且念作本音。獄囚瘐斃,輒改「瘐」為「瘦」。入軍機後鬧個大笑話,四川奏報剿番夷獲勝一折,內有「追奔逐北」一語,剛毅大為不滿,責川督漫不經心,奏摺中有錯字,打算請旨申飭。請問其故,他說:「道『追奔逐北』,一定是『逐奔追比』之誤,番夷奔逃,逐者捕獲,追比他所劫漢人財物。如說是『逐北』,莫非不會逐東、逐南、逐西,一定非向北不可?」 他的同事以及軍機章京,都想笑而不敢笑;只有翁同龢是薦主,面子上掛不住,當時以略帶申斥的語氣,為他糾正謬誤。據說剛毅後來不顧多年照拂之情,要攻倒翁同龢而後快,就因為有此一段無端結下的仇恨之故。 翁同龢複入軍機之初,正當慈禧六十萬壽「花衣期」開始之畤。所謂「花衣」為蟒袍之俗稱,遇有大慶典,朝官夠資格著蟒袍者,均須穿著,「前三後四」,包括慶典正日在內,一共七天,稱為「花衣期」。 時事如此,而慈禧依然演劇慶賀,德宗頗不以為然。翁同龢十月初九日記: 未明見起,五刻退,語極長、極切、極細密也。午初二刻詣甯壽宮聽戲,入坐六叩,謝皇太后御筆「久壽」一幅,大小荷包一對,即退,飯。飯罷出至方略館小坐,遂至巡防處,兩邸在焉。是日稍發議論,略辦數事。上召對樞臣時垂論極急,並雲不可早散。又雲聽戲三日,諸事延擱,盡可不到也。派出臣龢明日進午餐,李鴻藻晚膳,剛毅十一日早膳,費庫平足紋一百二十兩,另八兩。 花衣期中,近臣排日進膳,以示孝敬;「折幹」交內務府代辦。故有費銀一百二十兩之記。「巡防處」則為督辦軍務辦公之處。翌日為太后萬壽正日,翁同龢記: 是日無封奏、無外折,巳初二畢,同詣皇極門外敬竢。王公在甯壽門階下,皇上于慈寧門門外。巳初駕至,步行由西門入,升東階,皇太后禦皇極殿,先宣表,上捧表入甯壽門授內侍,退出門,率群臣三跪九叩,退換衣,巳正二刻入坐聽戲,刻許遂退。 甯壽宮為高宗內禪後頤養之處,慈禧由慈甯宮移居於此,示人以太上皇訓政的印象。是日大連告警,至半夜複有急電,翁同龢十一日記: 子正有叩門者,乃榮金吾送信,為之驚起,蓋旅順警電也,遂不寐。照常入,電報紛至,金州已失矣。巳正入座聽戲,叩頭畢即退,實坐不能安也。方略館飯,再詣聽戲處,適盤賞,乃謝賞,三叩而出。詣巡防處,見北洋醜刻電,南嶺關已失,徐邦道敗退,旅順僅半月之糧,此絕證矣。仍發電令合肥速援,毋坐視。談密事直至黃昏。 「榮金吾」謂榮祿。步軍統領猶如漢朝執金吾,故以此相稱。至所謂「密事」,則議和,翁同龢十二日記: 退後聞甯壽宮叫起,恭邸奏昨事,太后遍詢臣等,臣對釋疑忌則可,其他未可知,且偏重尤不可,蓋速雞不飛,亦默制之法。凡四刻乃退。是日恭奏對語頗雜,不得體,餘不謂然。 此段日記,翁同龢晚年已加刪改,語意曖昧,但知為謀和。翁同龢接前又記: 出至直房,孫徐擬密寄,自書之,不假章京手。待遞下未初三刻矣,餘攜之赴督辦處,兩邸鹹在,樵野亦來,當面交訖。申正余與邸語不洽,拂衣先歸。 據《近代中國史事日誌》,是日「以金州失守,太后命張蔭桓赴津晤李鴻章,商邀各國調停。」因此可知: 一、翁同龢之所謂「偏重尤不可」,指俄國而言。 二、孫、徐即軍機中主和最力的孫毓汶、徐用儀。「擬密寄」,即下達李鴻章的「廷寄」。 三、「樵野亦來,當面交訖」,即以「廷寄」交張蔭桓,攜往天津面交李鴻章。 四、「與邸語不洽,拂衣先歸」,自是因和戰各持己見之故。此「邸」當指慶王。翁同龢對恭王頗為尊敬,且年齡亦相彷佛;即令「不洽」,不致有「拂衣」的過當舉動。 張蔭桓赴津晤李鴻章後,李有覆奏,主加意籠絡俄、英、法,而且仍舊深信,「稍遲俄當有舉動」。至於張蔭桓何日回京,如何覆命,翁同龢記而刪去。惟十月十三日所記保存,實為史筆。記雲: 言者請下罪己詔,上深韙之。 臣進曰:「此即盛德,然秉筆甚難,假如土木、宦官等事,可臚列乎?抑諱弗著乎?諱則不誠,著則不可。宜省中留覽,躬自刻責而已。」余所陳甚多,同官舌橋。 「土木」指頤和園,「宦官」指李蓮英。「余所陳甚多,同官舌橋」,可以想像,翁同龢針對慈禧,大發了一頓牢騷。恭王歿後,翁同龢即被逐,實種因於此日。 其實李鴻章因奉有密旨,正式展開和議,先派洋員德璀琳赴日試探,而有一極荒唐的舉動。翁同龢十月十六日記: 是日見合肥致兩邸書,謂德璀琳請頭品頂帶,已權宜授之,可詫也。 李鴻章亟謀求和,且深知慈禧太后亦複如此,故悍然作此年羹堯所不敢作之事,自是有恃無恐。但手段實甚拙劣,如德璀琳果然有用,且有所要脅,不妨酬以重金,而不可假以名器;因為這一來無異向日本示弱。對付日本最宜避忌的一著,便是示弱,適足以啟其得寸進尺的野心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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