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前世孽緣康有為(2)


  翁同龢第一次見到康有為的著作,是在光緒二十年。康有為於前一年在廣東應鄉試,中式第八名;翌年二月與其高弟梁啟超同入京會試,是科會試四總裁為李鴻藻、徐郙、汪鳴鑾、楊頤,放榜則張謇高中,旋得狀元;康有為師弟雙雙見黜。五月六日康有為傷足南歸;其前四日,翁同龢日記:

  看康長素(祖詒,廣東舉人、名士)「新學偽經考」,以為劉歆古文無一不偽,竄亂六經,而鄭康成以下皆為所惑云云,真說經家一野狐也,驚詫不已。

  翁同龢對「新學偽經考」的讀後感如此,但據康有為自敘,當他因此書為餘聯沅所劾時,救他的是翁同龢,自編年譜雲:

  七月,給事中余晉珊劾吾惑世誣民,非聖無法,同少正卯,聖世不容,請焚新學偽經考,而禁粵士從學。沈子培、盛伯熙、黃仲弢、文芸閣有電與徐學使琪營救;張季直走請于常熟,曾重伯亦奔走焉,皆卓如在京所為也。

  照康所言,則梁啟超之于師門,為功不細,且似很有辦法。其實不然。丁文江撰「梁任公先生年譜長編初稿」,光緒二十年下記:

  是年七月南海先生的新學偽經考為余晉珊、安維峻等參劾,那時候先生在京,多方奔走,結果祗是奉兩廣總督諭令自行焚毀。

  所謂「多方奔走」者何?據梁譜中所見,則如康有為所說的沈曾植(子培)、盛昱(伯熙)、黃紹箕(仲弢)、文廷式(芸閣)等人,梁啟超是否都認識,尚成問題,因為甲午那年,梁只二十二歲,且未成進士;無論行輩科名,與這班翰苑前輩,還不夠資格往還。據年譜記載:「是年是先生和夏穗卿先生來往最多的一年。」夏穗卿名曾佑,杭州人,光緒十六年會元,以彼此所居甚近而熟稔。梁啟超營救康有為,主要的是托夏曾佑,年譜中記其致夏曾佑函雲:

  昨日嘉興致花農一電,今日小湘鄉致合肥一電,惟聞花農監臨,重伯又非甚重之人,仍恐未得當耳。前僕已面托通州君,若相見時,可再托之,但得常熟允致電,其電語或由本人自定,或僕處代擬亦可耳。

  「嘉興」指沈曾植;「花農」即廣東學政徐琪,亦杭州人,為翁同龢門生;「小湘鄉」指曾廣鑾,即「重伯」,曾紀鴻之子;「合肥」指兩廣總督李瀚章;「通州君」謂張審。

  張謇是否為之代求翁同龢去電呢?答案應該是否定的。張謇之子張孝若所纂其父傳記,于敘師友一章中雲:

  我父早年對康南海向不融洽,故與梁公啟超,並無深交。

  張謇與梁啟超,入民國且在袁世凱死後,始逐漸結成知交;在彼時則誠如梁啟超自己所說,「人微言輕」,無甚作用可言。

  張謇並未代翁同龢致電營救,已可肯定。但確有一通電報致廣東學政徐琪,由於一種誤會,使康有為得以解圍。這是一個甚麼樣的誤會,康有為自編年譜,及張伯楨「南海康先生傳」,皆語焉不詳,且含混其詞,如「傳」載:

  電文中,伯羲(盛昱之字)羲字誤作伯翊,徐琪疑為褚伯約之誤,時褚方劾李瀚章,而劾先師之折,傳系鄉人某,不慊于先師者,賄褚為之,李畏褚,事得緩,令先師自毀「偽經考」板而止。

  「譜」中所記,大致亦與「傳」相同,詞氣葛藤,竟不知作何語?細加尋繹,大致為活動徐琪所弄的狡猾。褚伯約名成博,浙江余杭縣人,庚辰翰林,與徐琪為同年。光緒十五年由編修補授江西道禦史,轉補給事中。二十年六月,褚成博以李瀚章保舉冒濫,上奏參劾,所謂「李畏褚」即以此故。

  因為「李畏褚」,便可利用褚成博的名義,要脅李瀚章,方法是利用盛伯羲的名義,致電徐琪為康有為緩頰。發電人具名本為「伯羲」,故意誤「羲」為「翊」,與「約」字聲近,徐琪乃張冠李戴,向李瀚章表示,友人中無字伯翊者,殆為其同年褚伯約。於是「李畏褚,事得緩」。

  以盛伯羲名義發電報,為梁啟超「奔走」的結果,則何以有此錯誤,為梁啟超編年譜時,自應提出解釋,而以「結果祇是奉兩廣總督諭令自行焚毀」一語了之;而下有附注:「其詳見南海先生自編年譜及翼教叢編卷二」。其故可思。至於徐琪,為俞曲園詁經精舍弟子,光緒初年為其師築室湖上,名為「俞樓」。出仕後頗藉俞曲園的聲光,俞應殿試時,曾國藩為讀卷官,劇賞其試帖詩中「花落春仍在」句;俞為道光二十四年甲辰舉人,翌年乙巳赴春闈,舉人覆試時,與李鴻章成同年。俞曲園與彭玉麟又為孫兒女親家,過從甚密。徐琪即是利用這些關係,複以翁同龢的掌引,於光緒十七年得放廣東學政。為人圓通,工於宦術,非不可用詭道之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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