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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督撫平分半子」


  由此可見,馬江之役,張佩綸革職充軍,皆是為李鴻章所誤。因而有後來的一段「政治婚姻」。張佩綸在戍所之年,適以創辦海軍大開捐例,李鴻章為之捐輸贖罪而歸,先就保定蓮池書院館席,既而入贅李府。此事為當時極大的「社會新聞」,有諧聯三副譏嘲,一雲:

  養老女,嫁幼樵,李鴻章未分老幼;
  辭西席,就東床,張佩綸不是東西。

  「養老女」為想當然之語。李鴻章幼女名國燕,繼室趙夫人所出,方在妙年,美而能文。婚後伉儷之情至篤。其二雲:

  後先判若兩人,南海何驕,北洋何諂?
  督撫平分半子,朱家無婚,張氏無兒。

  「南海」指閩海,謂張佩綸在福建的氣焰,「北洋何諂」則以贅婿事岳父,自不得不然。下聯則張佩綸三娶,初娶朱學勤之女;繼娶邊寶泉女,則「朱家無婿」;邊寶泉時官陝西巡撫,李鴻章則直隸總督,故謂「督撫平分半子」云云。

  中堂愛婿張豐潤;
  外國忠臣李合肥。

  李鴻章辦洋務,多主遷就,其時已有「漢奸」之目。又梁鼎芬作詩相嘲,有「簣齋學書未學戰,戰敗逍遙走洞房」,凡此都視張佩綸入贅為一笑柄,而不知當事者極為慎重。

  張、李密約,一則作「車」自棄以保帥;一則申以婚姻傳衣缽,兩未背盟,但事與願違,非人力所及,又當別論。

  《孽海花》第十四回,「兩首新詩,是謫官月老」,寫張佩綸向「威毅伯」求婚,頗為生動,但非事實。感動張佩綸,許為「知己」的兩首七律,亦非出自金閨,原詩如下:

  基隆南望淚潸潸,聞道元戎匹馬還。一戰豈容輕大計,四邊從此失天關。焚車我自寬房管,乘陳誰教使狄山?宵旰甘泉猶望捷,群公何以慰龍顏!

  痛哭陳詞動聖明,長孺長揖傲公卿。論材宰相籠中物,殺賊書生紙上兵,宣室不妨留賈席,越台何事請終纓?豸冠寂寞犀渠盡,功罪千秋付史評。

  詩題名「基隆」,起句亦揭基隆,與馬江無關;次句則張佩綸逮系至京,非匹馬而遁;「一戰」、「四邊」之語,亦與馬江情事不合。若謂為唐景崧而詠,庶幾近之。

  第二首起句「痛哭陳詞動聖明」,當亦是別有所指,張佩綸無此情形。下聯「越台何事請終纓」,與第一首下聯「乘障誰教使狄山」矛盾。漢書「張湯傳」,武帝時匈奴求和親,廷議時,博士狄山主和,而張湯斥之為「愚儒無知」,狄山則謂張湯「詐忠」,武帝作色質狄山,使守一郡可能不使匈奴入侵?答以不能;使守一縣,又答以不能;使居一「障」,亦即是險要之處一堡壘,狄山「自度辯窮」,不得已答以「能」。

  結果為匈奴斬狄山之頭而去。是故「乘障誰教使狄山」,意謂有人詐如張湯者,擠之使蹈危地,此形容孫毓汶收拾清流的手法,固甚深刻,而其人之有自知之明,兵事非所素習,不願居前線之意則甚明白。

  「越台何事請終纓」,征終軍之典,「越台」謂南越王趙佗的越王台,漢書「終軍傳」:「南越與漢和親,乃遣軍使南越,說越王欲令入朝,比內諸侯。軍自請願受長纓,必羈南越王而致之闕下。軍遂往說越王,越王聽許,請舉國內屬,天子大悅。」結果南越相呂嘉不欲內附,殺其王及終軍。

  由此可見,「終軍請纓」與「狄山乘障」絕對是兩回事。然則這兩首七律,莫非亦是八股之「截格題」,是《孽海花》作者玩弄狡猾,移花接木,拼湊而成。

  至第二首則確為張佩綸而詠,除「痛哭」外,其他皆貼切。作者精于漢書,運典甚工,擬張佩綸為汲黯,為賈誼,皆肖其人;後半首尤佳,「豸冠」者禦史之冠;「犀渠」者楯之別名,史記「袁盎傳」注:「宮殿四面欄,縱者曰欄,橫者曰楯」,是則「豸冠寂寂犀渠盡」,暗用未雲折檻故事,謂清流盡于甲申,言路無人,足稱史筆。

  郭則澐「十朝詩乘」記張佩綸雲:簣齋居甥館,文忠以憐才故,頗優容之。其時物論集矢文忠,因並及簣齋,或譏其蒼黃翻覆,不知簣齋之傾心合肥,固不自入幕始,其在戍所,已通款曲,故戍歸日有寄謝詩雲:「捐棄明時分所甘,無家何處著茆庵?便憑黃閣籌生計,願寄滄洲得縱探。冰積峨峨幾止北,鳶飛跕跕罷征南,負芻越石嗟枯槁,門下虛煩鮮左驂。」

  這首詩很含蓄,也很坦率。「願寄滄洲得縱探」,用東坡「自昔懷幽賞,今茲得縱探」詩意,表示願入北洋幕府;「冰積峨峨」謂李鴻章,「鳶飛阽阽」典出後漢書「馬援傳」:「毒氣重蒸,仰視飛鳶跕跕墮水中」,直謂征南之功不兌而失墮,乃是為李犧牲之故。「負芻越石」句雙關,分解則「負芻」者不自韜晦而得禍;「越石」者「太守廉而越王石見」,謂雖曾典兵,而從未冒餉。合而言之,所謂「負芻越石而賴晏嬰」,齊國賢者越石父,有縲絏之厄,晏嬰解左驂贖之而歸,事見劉向「說苑」。張佩綸用典故,精切無比。

  郭則澐續記張佩綸雲:

  其讀《樊川集》雲:「能容兩黨非無術,不作三公為有情」,隱以自況。文忠歿,張楚寶觀察以「肅毅刀」贈之。刀為光緒壬辰,德國格魯森廠所制,文忠命其監造者。楚寶,文忠甥也。

  《樊川集》作者杜牧,既為牛僧儒掌書記,又見賞于李德裕,澤潞之平,杜牧之策。又作「罪言」皆講明相業之學,司馬光作「資治通鑒」,引述甚多,張佩綸自況杜牧,而「兩黨」則謂兩李,李鴻藻與李鴻章亦不協,但皆激賞張佩綸。

  「不作三公為有情」謂兒女之情重於功名之念,杜牧出為外官,曆黃、池、睦三州而內轉為吏部司勳員外郎,已具入相的資格,但因與「湖州女子」有十年之約,因乞郡湖州,不意「綠葉成蔭子滿枝」;踰年重回吏部以考功郎中知制誥,遷中書舍人,就清朝的制度而言,便是入軍機。杜牧倘非乞郡湖州,耽誤資格,當早知制誥而為塚宰,位列三公。

  若就張佩綸而言,他曾告樊增祥謂「不婚猶可望合肥援手,今在避親之列,則合肥之路斷矣。」其意若謂婚于李氏,即是兒女之情重於功名之念,與杜牧心境相似。

  至於張楚寶贈刀,更為李鴻章欲傳衣缽于張佩綸的明證。魏徐州刺史呂虔有佩刀,人謂必三公可服此刀。呂虔以其別駕王祥有公輔之量,因以此刀相贈。王祥將歿時,授刀異母弟王覽:「汝後必興,足稱此刀。」後如其言,王覽之孫即王導。

  李商隱有用呂虔贈刀的一首七絕:「微意何曾有一毫?曾攜筆硯奉龍韜,自蒙半夜傳衣後,不羨王祥得佩刀。」朱鶴齡注:「令狐楚能章奏,以其道授商隱,故借五祖故事。」李商隱于章奏制敕,確得彭陽真傳,但未獲大用。此詩為失意自慰之詞,多酸葡萄意味,意謂雖不作三公,而章奏得令狐楚衣缽,固非令狐綯所能否定。張佩綸與李鴻章及其嗣子李伯行的關係,亦略如李商隱之于令狐楚、令狐綯父子的恩怨。張楚寶以李鴻章之甥,而以肅毅刀贈張佩綸,此即表示能繼承李鴻章者非李伯行而是張佩綸。

  張佩綸之一蹶不振,主要原因之一是鋒鋩忒露,令人反感。鄭孝胥有詩雲:

  豐潤當年氣屬天,荷戈一去甲申年。
  臨流正有人微歎,轉覺王家伯仲賢。

  「王家伯仲」指王仁堪字可莊,王仁東字旭莊兄弟而言。王氏閩侯望族,仁堪為陳寶琛妹婿,光緒三年狀元,在翰林院時,協辦大學士全慶掌院,約翁間龢看「館課」,極賞識王仁堪,實際上有師生之誼,因為王氏伯仲皆親翁同龢。當時名士凡親翁同龢者如盛昱、李慈銘等,皆惡張佩綸;同樣地親張佩綸者皆輕翁同龢,如陳寶琛與翁不通音問,張之洞本翁曾翰同年,而與翁同龢交誼不終。最奇特者為黃體芳、黃紹箕父子,體芳極佩服張佩綸,有所作必就正于張,而紹箕大不以為然,因與盛昱等大攻張佩綸,父子郎舅為學問上的門戶之見,各樹一幟,分道揚鑣,此為清末南北黨爭的一項特色。

  所謂「轉覺王家伯仲賢」者,即指王仁堪兄弟反對張佩綸,持論侃侃,不稍假借。王仁東曾致書張佩綸勸其自劾,末言:「如謂所見大謬,即以此紙為絕交書可也。」張佩綸覆書,措詞亦頗淩厲,末謂「絕交與否,聽之中散。」中散指嵇康,竹林七賢中,山濤任吏部尚書,欲舉嵇康以自代,而嵇康竟致書絕交,真所謂「立異鳴高」。張佩綸以王仁東為嵇中散,謂己無過,而王逞意氣。事實上彼此皆斷斷然,有乖友道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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