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毓慶宮行走


  光緒二年,德宗六歲,定制為開始讀書的年齡。前一年十二月即有典學的上諭,所以在翁同龢二月初二於戶部上任的當日,即由李鴻藻傳恭王的通知,預備授讀。選定的師傅除翁同龢以外,還有他的同年夏同善。此人籍隸杭州,字子松,時任兵部右侍郎。

  德宗典學,分為兩個步驟,二月廿一日啟蒙;滿兩個月後方開毓慶宮,正式到書房。章程為醇王所定,漢書由翁、夏負責;清文則由御前大臣伯彥訥謨詁、景壽及奕劻等三人,輪流傳授。啟蒙那天由恭王帶頭,德宗在養心殿東暖閣,南向而坐,面前設一矮桌,鋪紙作書。由於慈禧太后已親自教他認過字,也寫過字,所以先寫「天下太平」四字,後又寫「正大光明」四字,頗為端正,可知兩宮太后事先已經下了些工夫。

  接著是寫仿格,由翁同龢把筆。接著是伯王教清文字頭,也是預先「演練」過的,所以一見字條,就能出聲如「阿」,此為清文字頭第一字。這天也就只教了這一個字。

  漢文教兩個字:「帝德」。有一本「教科書」,名為「帝鑒圖」,是明朝張居正為神宗所特編,圖文對照,頗為德宗所喜;並命翁同龢另寫「帝德」二字,恭王接書「如天」,並作講解。第一天至此結束,為時不過一小時。以後每天讀書,大致皆以一小時為度。

  四月廿一日開毓慶宮,翁同龢記雲:

  寅正入,與子松同詣書房恭俟。是日上始入學讀書,卯正親詣聖人堂行禮,從官皆補掛朝珠,余等站班後,與伯王、劻貝勒從至毓慶宮,上禦後殿明間寶座,餘等四人行三跪九叩禮畢,上降座臨軒向諸臣揖,餘等皆跪答,從入西間。伯王等先拉弓,後操蒙古語及滿洲字頭四句。恭邸亦來傳懿旨,謂上連日體不甚適功夫不過一二刻可退。餘點書四句請上讀,上讀甚順;又上字型大小四,覺有倦容,即講書一則,未寫字退。醇邸亦來,感觸前塵,相對不語。再入覺仍未洽,恭邸曰:「可退。」即告范總管:今日上漢書四句,漢字四個;滿字一個,滿字頭四句,可即以此覆奏。諸臣站班同退,出才辰初二刻耳。

  德宗的資質較穆宗為勝,性格亦迥不相侔。穆宗外向,德宗則不好嬉戲,但有神經質的傾向。此母系血統相同的兩幼帝,更有一絕異之處,則穆宗不守規矩亦不哭,反倒是師傅常為之流涕。相傳穆宗讀書不順,翁同龢傷心垂淚,穆宗以論語為政篇「君子不器」一語,掩器字下兩口,成「君子不哭」以相示,翁同龢乃破涕為笑。

  德宗則守規矩而好哭,遇有怫鬱,每每皦然一聲,久哭不止。原因是,穆宗絕少受過委屈,即令為生母所呵,但太監宮女百方回護將順,並無出淚之源。德宗則所得母愛絕少,太監宮女皆視慈禧之意,以為轉移,且其中有一極微妙的情況,如近侍太監與德宗間的形跡較密,為惹起慈禧的猜疑,以為此是示惠于醇王,別有異圖,即有遭摒斥之虞。

  因此,德宗自幼便生活在一個冷漠的環境中,處境有如童養媳,常從眼淚中去發洩委屈。在翁同龢看,倒寧願他發脾氣而不願見他常因自感委屈而哭。二年十月廿六日記:

  生書不佳,前兩號吃力,竟不能讀,乃先寫字,因貼畫濃厚有力,稱讚數四,而陽氣溢於大宅,乃悟此數日未免太抑之故。極力鼓動,遂讀竟學庸等熟書,聲亦高矣。以方寸紙書數字,請以朱筆圈之,意欣然也,並令告隨侍等讀甚好。蓋上性高明,不喜人敦迫,然好諛之病,亦當深懍。他時記取臣言。

  「不喜敦迫」即因督責太過,且督責之人甚多,兩宮師保之外,醇王以生父的資格,常到書房訓誡。甚至總管范太監亦有權決定,何時始可放學。

  在德宗,由於督責過多,因而有一種他人常故意找麻煩之感。其中最使他反感的是讀熟書的遍數太多。翁同龢所定的讀書方法是,生書讀三十遍,前一日、前二日的熟書各十遍,每日讀書至五十遍之多,且須朗誦,既煩人,又吃力,以致常為此而哭。以後每日讀書減至三十遍,兩宮及醇王即表示,此為最低限度,絕不能再少。

  翁同龢于後十餘日又記:

  生書好,下座一次,至前二號又長籲矣。因極論陽剛宜長,陰柔之伏可懼,上為之首肯。餘功皆佳。

  「前二號」即前一日、前兩日所授之書;「長籲」即啼哭。所謂「陰柔之伏可懼」者,抑鬱寡歡,養成默默忍受,至多以淚抒悲的性格,即為「陰柔之伏」,將來必成闇弱之君,斯為可懼。

  翁同龢教學的方法重鼓舞,兩宮亦每言「須加誇譽乃可」。但醇王則一味從苛,不但主張讀書遍數不可少,且主張處罰,「宜師傅為政,不可授權於上」。意見紛歧,益使翁同龢為難,至有「吾將遠引」的灰心語。

  話雖如此,德宗遠比穆宗用功,成績亦遠過穆宗。德宗性近書史,自臘月廿八至新正初五,雖放學亦「每日皆到書房,讀書寫字照舊」,在宮內亦每日寫仿格。此皆翁同龢能激發德宗讀書興趣之功,而同時雖只一年相處,師弟之間已建立了深厚的感情。三年二月初,翁同龢因病請假,德宗即念之不已。據日記:

  二月初六日:晚,夏侍郎來,功課如昨日。上問某何以不來?頗不欲也。今日仍問之再三,夏侍郎已告總管啟聞矣。

  二月初七日:夏侍郎函,雲一切如昨,據總管言,能不請假為妙。吳江相國遣人詢狀,蓋有敦促意矣。

  「夏侍郎」即夏同善。「吳江相國」謂沈桂芬,字經笙,籍隸順天府宛平縣,而實為江蘇吳江人,道光二十七年進士,同治六年入軍機,光緒元年以兵部尚書協辦大學士,故稱之為「吳江相國」。其時南北之爭又漸形熾烈,沈桂芬、李鴻藻分為南北兩派領袖。沈氣量極狹,但心思綿密,語言清朗,極為兩宮所寵信。論南北之爭,李鴻藻不足以敵。

  是年夏天,翁同龢請假回籍掃墓,定於七月十七日啟程。七月十五本無書房,但德宗似已微聞翁已准假,為圖多聚一日,十四日傳諭「明日書房照常」。德宗時方七歲,行事已如此,自不能不令翁同龢感動。至十月間回京銷假,十七日到書房記雲:

  上曰:「吾思汝久矣。」近月廿遍者改至十遍,餘皆一遍,且無聲也。是日讀書廿遍,前數號皆朗誦,字亦可,講書及詩皆好。內侍範姓雲:「久不聞此聲也。」

  從來君臣遇合之奇,可說從未有如德宗之于翁同龢者。前朝故事,如明神宗之于張居正,凶終隙末,幾於恩將仇報。兩相對照,益覺德宗資質之美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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