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兼作太后師


  所謂「治平寶鑒」,是南書房及上書房翰林張之萬(道光二十七年丁未狀元,南皮)許彭壽(丁未會元,杭州);及咸豐二年壬子三鼎甲寧波章鋆、常熟楊泗孫、蘇州潘祖蔭等,為兩宮太后特編的「教科書」,採擇「歷代帝王政治及前史垂簾事蹟,其可為法戒者,據史直書,簡明注釋」,賜名「治平寶鑒」。並派兩榜出身、語言清朗的大員及詞臣六人,在簾前進講。翁同龢在弘德殿行走後,亦被派此差。如同治五年三月十三日記:

  是日進講明太祖詔百官迎養父母者,官給舟車一節,皇太后問洪武為政,尚寬尚猛?及當時大臣為誰?具對畢;又問書齋功課,以十日來無戲言,而精神多倦對。兩宮並雲:皇帝起甚早,往往呼醒猶睡,天氣漸長,其倦宜也。因對言,精神固宜聚,亦視機括如何?每遇讀書窒滯時,或寫字,或下坐,以舒展其氣,機括動而讀亦順利矣。

  翁同龢懂得調劑之道,比倭仁的道貌儼然、徐桐的疾言厲色,自然高明得多。因此,當李鴻藻丁憂堅請守制時,翁同龢便成了他的替手。

  原來李鴻藻的生母與嬸母兩姚太夫人,是同胞姊妹,其叔早逝無子,以李鴻藻為嗣,嬸母成為嗣母,病歿于同治五年七月初四。

  當姚太夫人病危時,兩宮太后及恭王等即大為緊張,預料要讓李鴻藻奪情,必得大費一番口舌。同時兩宮亦不斷聽人說起,倭仁的教法不佳,想乘此機會作一番整頓,所以在七月初三傳諭,自七月初七起書房暫停,過了七月十二日慈安太后三旬的萬壽後,再定複課日期。

  七月初六,兩宮在養心殿由醇王帶領倭仁、徐桐、翁同龢三師傅進見。太后先表示,書房功課溫熟書、上生書,以及背誦等等,應該三師傅輪替更替。又說倭仁年紀大了,可以稍為節省精力。因為倭仁負責最重要的上生書的功課,陳義過高,非小皇帝所能理解,所以有此諷示。

  其次談到李鴻藻丁憂,兩宮太后打算照旗人的規矩,穿孝百日,仍在書房當差。非禮勿動的倭仁立即回奏:父母之喪三年,穿孝百日,奪情當差,於禮不合。問到徐、翁二人,少不得亦要遵循正論。話不投機,兩宮太后只好不談了。

  第二天上午,由恭王召集會議,軍機全班及三師傅外,另有醇王。恭王帶來兩件雍正朝朱軾、乾隆朝於敏中奪情視事的上諭,並傳懿旨:「留李鴻藻實有不得已的苦衷,弘德殿各位師傅公同商的一個妥當辦法。」

  於是倭仁訥訥然說理,大致是發揮李鴻藻原折中,「樞要之地,網紀攸關,輔導聖學,尤貴志行完粹之人,若自蹈愆尤,則進講獻納之際,何以置辭」的道理。那知話未說完,軍機大臣戶部尚書寶鋆,已經不耐煩了。

  他說:「明朝迂腐方嚴之習,不切實際,料想諸公必不出此。今日之事,不在理不理,在諸公願不願。」

  倭仁等人愕然。寶鋆竟是不願講理了,再要講理,便成「迂腐方嚴,不切實際」。這番強詞奪理,要駁他也還不易。

  就這躊躇沉默的片刻。寶鋆故意當作大家已默認了,匆匆起身說道:「諸公皆無異議,覆奏吧!」

  但是,即令倭、徐、翁三師傅同意了,亦歸無用,因為奪情是李鴻藻的事,他人何能作主?而李鴻藻則已下定決心,即令課以抗旨之罪,亦不願奪情。這也難怪他,康熙三十三年四月,李光地提督直隸學政時丁憂,特詔在任守制,李光地上疏請給假治喪,自道「往返九月,于本年十二月抵任,並日夜之力,歲科兩試,可以看閱周詳,報竣無誤」。言官交章論劾,他的福建同鄉,由三河知縣「行取」為給事中的彭鵬,連上兩疏,謂李光地「以三年之通喪,請為九月之給假,於禮則悖,於情則乖,於詞則不順」,接論有「十不可留」,請罰其不許赴任,不許回籍,「在京守制,離任終喪」,以為道學敗露之恥。旨下竟如所請。李光地直至二十年後,始得回籍葬母。

  清朝大臣奪情者,除李光地以外,還有朱軾、蔣廷錫、於敏中、孫嘉淦、梁詩正、王傑、以及後來的李鴻章。但奪情服官,甚麼職務都可以擔任,唯獨不能負教化之責,因為不能為父母服三年之喪,本身即成不孝,又何以教忠、教孝?而況帝師之任,更異尋常;更何況李鴻藻亦是講理學的人。只要他一鬆口,願服孝百日後,回弘德殿當差,必然會遇到群起而攻的險局,遭致身敗名裂的奇禍。

  因此,雖有前後兩道情詞宛轉的懿旨,而李鴻藻不為所動。第二次覆奏一上,兩宮太后頗為不悅,特旨召見三師傅,與軍機大臣展開「御前辯論」。

  召見地點在養心殿東暖閣,御座西向,北面師傅,南面軍機,雁行列跪,面半斜向上。這種召見的方式,是非常特殊的。

  首先由慈禧太后發話,一開始即是困擾的語氣:「何以還有這一個摺子?」她以為不但兩次上諭已經說得很明白,而且據寶鋆等人覆奏,三師傅都無異議,則李鴻藻何以還有第二次陳情的摺子。

  慈禧又問:「莫非大家不體諒上頭的苦衷,還是別有意見?」接著開導:「如果一味拘禮,事就難辦了。」而且以垂簾作譬,強調從權。

  恭王與寶鋆相繼發言,恭王指責倭仁等「不體聖懷,前後兩議。」這是寶鋆的誤會,三師傅根本沒有同意李鴻藻奪情的表示,談不到「兩議」。這一點倭仁當然要辯,但他拙於口才,說了半天,辭不達意。

  寶鋆始終未曾理會到講理學的人,對奪情一事認為「貪位忘親」,罪莫大焉,以為李鴻藻本不是不可商量的,只是倭仁等人唱高調,以致造成僵局。他說:「這種事全靠局中人疏通勸導,如果反唇相譏,豈非叫人難受?」

  往復辯論,成一面倒之勢,但並無結果,亦不可能有結果。一句話,三師傅不能為李鴻藻作主。散出來以後,醇王悻悻之態,現於詞色。他的想法是弘德殿歸他照料,三師傅如有意見應該先跟他商量才是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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