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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九


  「太公休怪!上官差遣,身不由己。」雷橫問道,「你的大兒子,現在何處?」

  「雷都頭是說宋江那畜生?」宋太公搖搖頭說,「各門各戶,並無干涉。前日有公差來問,我已將告開了他籍的執憑文帖,呈到縣裡。兩位都頭難道不知?」

  「雖然如此,我兩個憑書請客,奉命勾人,難憑你說不在莊上!少不得要得罪了,等我們搜一搜看。」

  「好,好!搜過了好明心跡。儘管請。」

  等宋太公走了開,朱仝與雷橫商議,一個把門,一個進去搜查。朱仝謙讓,雷橫卻有立功之意,便帶著三十名步軍進去搜了。

  前前後後搜了一遍,哪裡有宋江的影子?雷橫氣豪而心粗,不免有些疑惑:「莫非宋江真個不在這裡?」

  「我卻不信。」朱仝霍地站起,「雷都頭你把住了大門,等我去搜一搜。宋家我比你熟——說不定見我進去一搜,宋江藏不住身,要溜之大吉,前後幾道門,千萬督促弟兄看好了。」

  「你放心,在我手裡絕計逃不掉。」

  朱仝帶著他的部下,到了裡面,從客廳到廚房,支配了人數、地點,叮囑仔細搜查。等把部下都調遣了開去,他一個人卻走到東廂的佛堂,輕輕推開了門,移去蒲團,拉開供桌,把活絡地板弄開,一拉繩子,下面便有銅鈴的響聲,旋即走了開來,靜靜等著。

  等不多久,地穴中有人探頭出來。他含笑喊一聲:「押司哥!」

  宋江不防是他,呆得一呆,把雙手往後一背,坦然說道:「朱都頭,事到如今,什麼話也不用說了。來,來,我成就都頭你一番功勞,叫弟兄們來上了綁。只望能開脫了捨下全家,便感恩不盡了!」

  朱仝一伸大拇指贊道:「果然是漂亮人物,一身做事一身當,名不虛傳。不過,押司哥,你又把我朱仝看成是何等樣人?」

  宋江原是摸不透他的來意,有心說那幾句話,作為試探,此刻聽他這一問,心放了一半,卻依舊裝作不知他的本意,平靜地答道:「誰不知都頭是最講義氣的好朋友,又何消說得?」

  「既然如此,怎又說甚成就我一番功勞的話?」朱仝看一看窗外,走近兩步,低聲說道,「押司哥,你依舊躲了進去!只等天黑,速速遠走高飛。府上寶眷,我自照看。」

  「都頭!」宋江一揖到地,「如此大恩,叫我將來怎生報答!」

  「自己弟兄,休說這種套語,快躲進去吧,防著有人發覺,關係不淺。」

  一面說,一面推著他走下地窖。依舊擺好供桌,放好蒲團,心裡在想,凡事有因必有果,當日承宋江一番好意,指點了這處秘窟,說是事急時不妨來此暫躲,今日裡反倒是救了他自己。

  念頭轉完,走出佛堂,幸喜無人得知。朱仝定一定神,廳堂靜坐,等去搜查的弟兄,都來回報,毫無所得,便裝得萬般無奈似的歎口氣,走到了雷橫那裡。

  雷橫是個草包,絲毫不疑他裝神弄鬼,反倒因為他空手而回,如釋重負——自己搜搜不到,人家卻搜了出來,不顯得自己太無用了嗎?

  於是各自召齊部下,點明人數,率領回城。知縣時文彬還在後堂聽消息,接得報告,自然失望,也只好暫且擱下再說。

  到了天黑,宋江拜父別弟,星夜逃走,行蹤謹慎秘密,但到底落入他人眼中。鄆城縣裡便沸沸揚揚地傳了開來。閻婆自然也聽到了。

  她年輕時也是個潑辣貨,如今女兒慘死,斷了指望,自然無所顧忌,聽得宋江逃走的消息,便又趁時文彬坐堂的時節,闖到大堂下去喊冤哭鬧。時文彬看她是個婦人,又是苦主,不便擺出官派來處治,只得忍耐著好言相勸,答應出一千貫的花紅,再發「海捕文書」捉拿宋江。

  做是這樣做了,他心裡十分懊惱,見凶不獲,前程不保,加以少掉個宋江,刑案上種種公事都不順手,就越發整日價看不見笑臉了。

  就在這時候,張文遠從曹州回到了鄆城。他在那裡的公事不順手——朱仝在曹州的衙門裡有好朋友,早就寫了書信去,要他們故意刁難,把張文遠羈留在那裡,好慢慢與宋江商議定了去收拾他。所以他費了好大的氣力,才把關文在曹州監獄裡的朱仝手下的那個弟兄領了回來。

  回到鄆城那天,正是日中,走得累了,先到劉老實茶店裡歇腳。一經坐定,抬眼先覓熟人。卻是奇怪,熟人倒有,都似陌不相識,而且眼中無不有異樣的神色。

  這是怎麼了?張文遠暗暗自問,心裡異常不快,可是發不出火,一團怒氣,悶在肚裡,越想越難忍,趁劉老實來點茶時,一把拉住他。

  「怎的?」他說,「我出了一趟差,倒像是陌生人!都認不得我了!」

  「小三郎——!」劉老實是個老實人,說不來敷衍的話,卻又不便直道真相,只好話到口邊,複又咽下。

  「你有話怎不快說?」

  「小三郎!」這下,劉老實想到了一個說法,「你到衙裡,自然明白。」

  「怎麼?出了什麼事?」

  「休問我,休問我!」劉老實搖著手走了。

  張文遠愣了半天,站起身來,拉著那個接回來的兵說:「走,走!我去交差。」

  兩個人進了縣衙,直到兵房。恰好朱仝在那裡,一見張文遠,先自迎了出來,點點頭說:「你回來了!」

  「是!特來向都頭交差。這趟公事棘手。」

  「好,好,辛苦,辛苦!你請坐一坐,我還有幾句要緊話跟你說。」

  朱仝說了這一句,向左右的人努一努嘴,隨後便罵他的那個在曹州闖了禍的兵。這一頓罵,足足有半個時辰,張文遠只好陪在那裡聽。

  正罵得起勁時,走進來兩名皂隸,一個拿著牌票,一個提著鏈子,向朱仝說道:「都頭,得罪了!上命差遣,要在你這裡動手了!」

  朱仝也不罵了,笑嘻嘻地答道:「請,請,不必客氣。」

  張文遠正在奇怪,這是要拿誰?一個念頭未曾轉完,只見眼前黑乎乎地飛來一樣東西,接著是肩頭被重重地砸了一下,一條鐵鍊套在頸上了。

  「嗨!」他暴怒喝道,「你們瘋了嗎?怎麼把鏈子弄在我頭上?」

  「他們不瘋!」朱仝在旁邊代答,「拿的就是你,乖乖兒打官司去吧!」

  一條鏈子拉到大堂。時文彬已經高坐堂室,臉有嚴霜;三班六房的皂隸差役,全堂站班;還有衙裡衙外來看熱鬧的,擠得密密層層。等把張文遠帶到,皂隸特意喊了個堂威,這竟是審問江洋大盜的模樣。張文遠識得利害,不由得腿就軟了。

  「張文遠,可知道你犯了什麼法嗎?」

  「啟稟知縣相公,」張文遠強自鎮靜地答道,「我奉命曹州公差,剛剛回縣,不知犯了什麼法。」

  「把烏龍院一案的口供給他看!」

  一遝口供,看不到數行,張文遠大驚失色,再看到閻婆所供的他與閻婆惜的姦情,知道自己脫不得罪了。

  「你還有什麼話說?」時文彬冷笑道,「哼!莫非要喊冤枉?」

  「請知縣相公明察,」張文遠這時倒冷靜了,「此是和奸。」

  「和奸?你倒說得輕鬆!我問你,閻婆惜是你什麼人?你叫她什麼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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