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烏龍院 | 上頁 下頁
三八


  知縣鳴鑼喝道到了烏龍院。當地鄉紳已經在伺候了,臨時在院子裡設下公案,把屍首抬了出來,用方蘆席蓋著。因為驗的年輕女屍,閒雜人等都叫攆了出去,把大門一關,但牆頭上依然爬滿了看熱鬧的人。時文彬無法禁止,只得由他們去。

  驗屍的工夫不大,仵作細細看了傷口,拿軟尺量過,高聲唱道:「驗得女屍一口,顏面四肢無傷,左乳下一刀致命,傷口長八分七厘,兇器呈堂。」

  拔出刀來,拭一拭血漬,呈到公案上。時文彬拿在手中細看,只見這把解手刀,長有八寸,打造得十分精巧鋒利,烏木嵌銀繪的刀把,雲頭花紋中似乎有個字在,映著亮光一看,是個「宋」字,心中不覺一驚。鐵證如山,兇手不是宋江是誰?人命關天,破不了案于自己前程大有妨礙,回護不得宋江了。

  於是他問:「宋江呢?即速傳他到案。」

  刑案上一個趙押司是跟了知縣一起來的,聽得這一問,趕緊上前答話:「啟稟知縣相公,宋江今日不曾到公。」

  「那會到哪裡去了呢?」

  「倘或宋江是兇手,自然逃逸無蹤。」

  「胡說八道!未曾到他家去看過,怎知『逃逸無蹤』?他家住在何處?」

  「祖居宋家村。」

  「火速逮捕歸案。」時文彬從籤筒裡抓了根火簽,往下一摔。

  值日的公差接著,點了兩名皂隸,三騎快馬,直奔宋家村,見著宋太公,直道來意,立等要人。

  宋太公極其沉著,喚出宋清來吩咐:「把文書取來與三位老哥看。」

  領頭的公差十分詫異:「什麼文書?」

  宋太公從容答道:「老漢有下情告稟:我家世代務農,守著這片田園,盡可溫飽。偏生不孝之子宋江,自小忤逆,不守本分,要去做吏,且是在刑案上,難免招冤結仇,連累全家。老漢幾番說他不聽,為求自保,數年前在本縣長官那裡告了他的忤逆,出了他的籍,不在老漢戶數之內。」

  宋太公又說:「宋江自在城裡住,聽說他娶了個東京來的粉頭作妾,我也不曾見過。如今休說他殺了人,便謀反大逆,該殺該剮,也是他自作自受。原知這畜生不安分,必定闖出禍來。於今果然。」

  說到這裡,宋清已把在前官手裡備了案,宋太公逐子的執憑文帖取了來,交到公差手裡。

  為首的公差接在手裡,略略看了一下,隨又說道:「宋太公,你想差了。我們三個此來,不是要逮捕你老人家到案。怕的是宋押司已經回家,想請他回城走一趟。宋押司素日最體恤同事,想來絕不肯叫我們為他擔干係。」

  「實在不曾來過。」宋太公答道,「這畜生若敢來時,我一定捆送當官。無奈真個不曾見他的影子,三位若不信時,只管搜,搜著了,老漢願受隱匿人犯的罪名!」

  公差明知那執憑文帖是預先安排下的退身之計,宋江也多半就藏在這裡,只是宋太公的話,說得斬釘截鐵,只好信以為真,拿著那份文帖,回去交差。

  時文彬卻是真的信了,不免擔了一份心事。但除卻下令加緊搜捕以外,別無他法。閻婆自然不依,等掩埋了女兒,又花錢托人寫了一張狀子遞進去,說宋江是有名的「孝義黑三郎」,這執憑是個障眼法。又說宋江自腰傷痊癒,回烏龍院轉得一轉,從此絕跡不來,卻又不曾住在衙裡,每日都回宋家村歇宿,此事盡人皆知,宋太公怎說「不曾見他的影子」?

  時文彬看了這份狀子,覺得大有道理。當日在烏龍院相驗,不曾細問案情,只待捉了宋江到案,再作道理。如今卻不能不先審一審了。

  傳訊閻婆到堂,時文彬問道:「烏龍院既是宋江所置的產業,安頓你母女居住,自然也是宋江在城裡的家,緣何絕跡不去?」

  閻婆不防狀子有此漏洞,想了想這樣答道:「想是我女兒言語得罪了宋江。」

  「就算言語不合,竟把自己的家和外室,全都丟開,世間哪有這樣的男子?」

  「這就不知道了。相公明鑒,宋江殺了我女兒,總是真的。」

  「為何殺你女兒,豈可不問?難道也是為了你女兒言語得罪了宋江,他就動了殺機?」

  「那時我在廚下,實在不知因何緣故,做出這等傷天害理之事!只求相公把宋江抓了來,一審便知。」

  「抓歸抓,審歸審。若不問明內情,叫我如何申報上臺!我且問你,宋江的徒弟張文遠,與你女兒,可有苟且之事?」

  「沒有,沒有!」閻婆亂搖著雙手分辯,「說這話的,都是髒心思,瞎造謠言。如何相公也信?」

  這兩句話惱了時文彬,厲聲喝問:「難道本縣也是瞎造謠言?宋江當差多年,他的為人,我所深知,若非你女兒不守婦道,做下了叫他見不得人的醜事,他何至於下毒手?說!」他把驚堂木一拍:「快說!又要本縣替你申冤,又不肯說實話,真是混賬東西!」

  見知縣相公真動了氣,閻婆十分害怕。但這話又如何說得出口?只好磕著頭說:「相公明鑒,不知要老婦人說些什麼?」

  時文彬想想自己也問得太籠統了些,便這樣問道:「張文遠可曾在烏龍院歇宿過?」

  「有時有的。」

  「『有時』是何時?是宋江不在烏龍院的時候嗎?」

  「是。」

  「宿在何處?在你女兒臥房裡?」

  閻婆遲疑了一會兒,終於又答了聲:「是!」

  時文彬把桌子一拍,罵道:「你們母女一對,都是混賬東西!這還不是苟且之事?倒說人家髒心思,瞎造謠言!不看你是苦主,又是有了幾歲年紀的婦人,一定掌你那刁嘴。滾下去!聽候捉拿兇手到案,再行傳喚。」

  閻婆這個釘子碰得鼻青眼腫,不敢再有一句話的申辯,悄悄退到堂下。

  時文彬卻未退堂,傳了那日去拘提宋江的公差來,發下狀子說道:「那老婆子說宋江必定藏匿在家的話,倒有些道理。作速再派人去好好搜一搜!」

  那公差早就打好了主意,從容答道:「啟稟知縣相公,宋家莊地方極大,宋江又是會武藝的。差人幾個搜捕不過來,須得派遣馬、步軍團團包圍,才捉得住宋江。」

  「好!」時文彬點點頭說,「朱、雷兩都頭在哪裡?快去喊了來!」

  步軍都頭雷橫,馬軍都頭朱仝,奉召上堂,領受的命令是多點人馬,務必拿住了宋江。兩人回到兵房,略略計議了一番,點了三十名步軍、二十名馬軍,即刻率領出城,直奔宋家莊。

  等一到村口,四下對哨,不問可知是為宋江而來,便有莊客慌忙去稟報老主人。宋家是「有其子亦有其父」,告誡家人,千萬不可慌張,必定無事。

  等朱、雷二人到門,宋太公扶著拄杖迎了出來,神閒氣靜地問道:「哪陣好風吹得兩位都頭來?卻不知有何見教?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