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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五


  就這樣一路問了下去,宋江固然低聲下氣,閻婆惜也是言語從容。這時老婆子已經起床,到外面來探望動靜,聽得三郎與女兒安安靜靜地在說話,心內十分得意,果然夫妻無隔宿之仇,若非自己多日心血,等得他到,拖得他來,做好做歹,兩面拉攏,哪有和好的一日?現在是不礙了!三郎衙裡回來,只怕腹中還是空的,且先預備早餐要緊。她這樣想著,悄悄地到了廚下,管自去忙分內之事。

  房間裡的兩個人卻談到緊要關頭了。宋江心虛顧慮多,只繞著圈子問她起身關門的情形,不肯先說失落一口招文袋的話。哪知越是如此,越叫閻婆惜奇貨可居,隨口敷衍著,假話對假話,耐著性子跟他磨。

  到了磨不過去的那一刻,宋江還是話說半句:「大姐,我失落了一樣東西,不知你起身來關門時,可曾看見?也不是什麼要緊的東西,只是用慣了,一時失去,倒覺不便。」

  「說了半天,到底失落了什麼東西?」

  「你不曾看見什麼異樣之物?」他又把話宕了開去。

  「哼!」閻婆惜微微冷笑,「說是用慣之物,又是異樣之物!日常用慣,自然也見慣了,有什麼異樣?」

  「是,是!」宋江賠笑道,「大姐說得不錯,不過是用慣的一個口袋。」

  「口袋?」那一個故意皺著眉想了想,用手比著說,「可是這麼長,這麼寬一個布口袋?」

  宋江大喜,沒口應道:「正是,正是!」

  「那不是招魂袋嗎?」

  「不是招魂袋,是招文袋。大姐,你說錯了!」

  「管你是招文袋,還是招魂袋?」閻婆惜耍夠了宋江,一探手,從枕下摸出個布卷兒往外一丟,「拿去!誰稀罕你這個討飯口袋?」

  「是,是!」宋江喜不可言,順著她的嘴說,「大姐穿羅著緞,好漂亮的人兒,自然不稀罕這個醃臢破口袋。」

  一面說,一面彎下腰去,拾起招文袋,上手便是一晾!分量輕了。

  他捏一捏招文袋問道:「裡面有條金子,大姐拿走了?」

  「不錯,我拿了去打一副金鐲子。不該拿嗎?」

  「該,該,該!原就要送大姐的。」

  說了這一句,宋江走到窗前,把招文袋抖開,伸手往裡一摸,這一摸心膽俱裂,知道壞了大事。

  「大姐!」他極力保持鎮靜,「裡面還有一封書信,可曾看見?」

  閻婆惜想裝傻不承認,但這一來就更不知道要磨到什麼時候了,冷眼偷覷,見宋江臉色蒼白,微微沁汗,看這樣子,他為了要取回這封信,什麼事都會答應。

  有此瞭解,她的膽氣越壯,語言越刁,不慌不忙地答應:「倒是見過一封書信。那是誰與你的?你說了,我還你。」

  宋江不知她這話的用意何在,是不識字問上一問,還是有意逼自己說出梁山盜首的名字來?就這左右為難之際,閻婆惜卻又開口了。

  「你是說不出口?」

  「說就說。」宋江受她的奚落太多,有些氣上來了,「原是鄆城縣的保正,名喚晁蓋。」

  「晁蓋?是梁山上的晁蓋嗎?」

  「既知何必再問?」

  「自然要問清楚。這不是當耍的事。」

  「你也知不是當耍的事!」宋江伸手,「拿來!」

  「拿什麼?」

  「不是你自己說的,說了姓名,把書信還我。」

  「如今不能還你了。」

  宋江勃然大怒,就待動手,但他一向遇到緊要關頭,在最後刹那間不忘重新想一想——這一想就把自己的火氣硬壓了下去,忍氣問道:「這又是何故?」

  「你不明白?」

  「我不明白。」

  「那就與你實說了吧,我怕,怕你連累我。」閻婆惜用極其平靜的語氣說,「交通叛逆,是何罪名,你在刑案上的,還不明白?事情發作,連我娘一起捉到當官,誰來與我們洗刷罪名?你今日須有個了斷。」

  好犀利的詞鋒!宋江心想,她如何懂得律例的輕重出入?無非張文遠枕邊所教。這樣算來,這淫婦還是自己的徒孫,學會了本事犯上作逆。從今以後,千萬不能亂收徒弟了。

  他這樣轉著念頭,感慨叢生。她那裡卻不耐煩。「說話呀!」她惡毒地諷刺,「發昏當不了死!」

  宋江又是一陣急怒攻心。「好,好!」他氣急敗壞地說,「你說,做何了斷?」

  「拿我的原契,來換你這封要命的信。」

  「原契在老宅。」宋江答道,「你先把信給我,我回頭取原契來還你。」

  「你待騙誰?哼!」冷笑了這一聲,她別過頭去,不屑理他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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