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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四


  王跛子看他神色不妙,隨即問道:「怎的?押司!」

  他匆匆站起身來。「老王,」他說,「我把招文袋忘在家裡了,待我去取了來。」

  「不忙,不忙!慢慢相賜不遲。」

  宋江無心與他答話,急急走了開去,走到冷僻之處,站定了腳細想,這招文袋到底失落在何處?欲待從頭回憶,卻是心亂如麻。好不容易定下心來,從聽見閻婆惜冷笑時開始,一步一步想下來,出房門時夾在腋下是清清楚楚地記得的,以下就全不分明瞭。

  他在想,眼前最要緊的一點是,必得弄明白,招文袋究竟是失落在烏龍院裡,還是烏龍院外?落在路上,叫人撿了去,那晁蓋的一封書信,便是催命符;落在烏龍院裡,就比較好辦了。

  想了又想,終於記起,出烏龍院時,是雙手開門,如果不是帽筒中取鑰匙,或者開堂屋門時,把招文袋遺落在堂屋裡,也必定在開大門的那一刻,把它掉在地上了。

  想到此處,宋江的精神一振,事不宜遲,趁此刻烏龍院的大門還虛掩著,且悄悄地去取回了招文袋。同時在想,晁蓋的那封書信是個禍根,要即時毀了它為妙。

  宋江的心思一向細密,所以重回烏龍院時,不但照原路疾行,而且一路望著地面,怕的萬一是自己所想的都不對,那招文袋是遺落在半路之中,此刻清早人稀,還有失而復得的可能。

  一路而來,他觀察得很仔細,雖無所獲,不以為憾,反倒放了一半心——招文袋絕無可疑,仍在烏龍院中。既在烏龍院中,不怕找不回來。

  想是這樣想,等一推烏龍院的門,他那一顆心不由得又驀地往下一沉!門關得實騰騰的,再用力推也推不開。可見得自他走後,有人起來重新上了門閂。

  這就不妙了!他看一看天色,天已灰濛濛的,就在屋子裡,伸手亦已可辨五指。此時起床,當然不必再睡,灑掃內外,無論如何也不會撿不到那個招文袋。

  但願得是閻婆撿到!他這樣想著,舉起手來,「砰砰」敲門,也不過三兩聲,旋即警覺,千萬不能顯得鄭重驚惶,要從容,要自然,要察言觀色,隨機應變!

  於是他輕輕叩門,略略出聲,喊的是:「乾娘,乾娘!開一開門!」

  大門外的聲音,隔著一堵牆,一個院子,傳進來已低微。但是閻婆惜已經聽清楚了,因為她就坐在堂屋門口,她算定了宋江很快地就會回來覓他的招文袋,果不其然!

  但是,她沒有理他。他那叫門的稱呼,讓她忽然有意會,想起張文遠在枕上喁喁細語,為她消遣長夜所講的千奇百怪的罪案中的一件。這件罪案說的是有販賣豬肉為生的張四、王六兩人,是拜把子的兄弟,一個在南,一個在北,每日三更時分在大路口會齊,到屠場買一頭殺好的豬,各分一爿,到四鄉去賣。有時張四流連熱被窩,他那把兄弟便會來敲門,因為王六是個鰥夫,每天總到得早些,在路口等等不來,自然要來敲門。

  有一天又來敲門,張四的妻子大為詫異,她丈夫早已離家,為何不曾遇見?

  開門出來一問,王六說久等不來,哪裡曾見著「張四哥」的影子?於是央親托友,四處尋覓。有一日,荒郊野狗銜了一條小腿在路上走,奪下來一看,腳底心一顆朱砂痣,正是張四身上的特徵。尋著屍身埋藏之地,證實了已經遇害。

  這件命案一無線索,極其棘手。把所有與張四比較有關係的人,都傳了來審問,口供案卷,疊得有尺把高,依然不得要領。

  問案的知縣是個幹員,燈下獨自推敲,終於找到了一個破綻。第二天一早把張四的老婆傳上堂來複訊。

  「王六可是常來敲門邀你丈夫去做生意?」

  「也不常來。不過一個月總有那麼一兩次。」

  「敲門時怎麼說?」

  「有時叫『四哥、四哥』,有時就只敲門——就不說話也知道必是他。」

  「那天呢?」知縣問,「就是你丈夫一去不回的那一夜。」

  「那一夜拙夫出了門,小婦人聽得王六敲門喊道:『四娘子,四娘子,四哥還不曾起床嗎?』」

  「你如何聽得這等清楚?不曾記錯?」

  「不曾記錯。」張四的老婆答道,「一向都是失 ,王六才來敲門,從夢頭裡驚醒,聽不真切。那夜拙夫離家,小婦人關了大門,上床再睡,還不曾睡著,清醒白醒地,聽得清清楚楚。」

  這就是了!開口先喊「四娘子」,便知「四哥」不在家——王六定是兇手。提上堂來,一頓拷打,真情盡露。如今宋江開口先喊「乾娘」,可知他心裡唯恐招文袋落入自己手中。晁蓋那封書信,看來真個關係重大!拿住了他這個短處,休得賤賣了,與小三郎稱心如意、白頭到老的無數好日子,都要在這封書信上發生。

  想到這裡,心中好不舒暢,急忙走到堂屋後面,要幫著宋江來喊醒她娘去開門。但走到門口,她停住了腳,覺得事有不妥。

  她原來的打算是,喊醒她娘去開門,自己仍舊回到床上裝睡,等宋江就教時,再相機對付;但若喊醒閻婆,這個時候,自無上床複睡之理,有她娘夾在中間,做好做歹,一定幫著宋江說話,豈不礙事?

  宋江推門進來,但見俏伶伶一條影子閃入堂屋,暗叫一聲:不好!招文袋多半落入她手中了。這怕有麻煩,須得仔細。

  定一定心,他慢慢踱了進來,一雙眼睛加意搜索,一處處細細看去,哪裡有什麼招文袋?看將起來,招文袋已為閻婆惜所獲,是再也不須懷疑的事了。

  「大姐!」宋江掀開門簾,望著和衣朝裡而睡的閻婆惜喊,「大姐,大姐!」

  閻婆惜故意不理他,等他一路喊、一路走到床前,才突然翻身而起,冷冷說道:「我只當你再也不會來了!」

  「烏龍院是我的家,為何不來?」宋江賠笑道,「大姐,你還在生我的氣?」

  「豈敢!」閻婆惜冷笑道,「我又不是你明媒正娶的娘子!大老爺有錢,買個人放著,高興了來看一看,不高興便丟在腦後,直如玩物一般——管它生氣不生氣?」

  「你也莫發牢騷!若是你換了我,又待如何?你也該設身處地想一想。」

  「我換了你又待如何?哼,不說也罷!」說完,閻婆惜倒又要歪身朝裡睡了。

  宋江容不得她如此,一伸手捏住了她的膀子,稍微用一點勁,疼得閻婆惜咬緊了牙——他原是故意露一手,稍示警告之意,卻不知越發加重了她的恨意。

  「你待怎的?」她一巴掌打了過來,使勁扭著被捏住了的那條膀子。

  宋江松了手,順勢一送,把那婆娘推倒在床,平靜而沉著地問道:「我去了以後是誰來關大門?」

  「你問他做什麼?」

  「自然有我的道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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