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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六


  宋江這一刻是冷靜的,因為她的要求,原在他意料之中,所以也報以冷笑:「哼,閻婆惜!看你厲害,原來不過如此!到底女流之輩,叫我好笑!」

  閻婆惜順風旗扯得正在興頭,如何容得他這等說?扭過頭來,把雙眼睜得滾圓。「你好笑!」她手往外一揚,「宋江,你休發昏!到了鄆城縣大堂上,看你笑得出來?」

  「何必到鄆城縣大堂?你也不想想,以你這等的角色,我還敢再要嗎?留著你的賣身契作甚?我一年做好事,也花費上千兩的銀子。還了你的原契,就如為人了掉一樁身後之事。你連這一點都看我不透,可見得你還不夠厲害。」

  閻婆惜不響了,心裡承認宋江的話說得不錯——他是個要面子的人,唯恐家醜外揚,不還原契,依舊留自己在烏龍院替他出乖露醜?這是啥算計?

  正在心思活動,想把這信先還他時,他卻又開口了:「再告訴你吧,我不但還你原契,還送你幾兩銀子,要把你母女送出鄆城地界,我才算了掉一樁麻煩!」

  這話說得大壞,等於明告閻婆惜,她可以不姓宋,卻不能姓張。同時她也想到,他自然一口怨氣不出,雖無奈她何,卻可以收拾徒弟,那時又奈他何?

  天幸,天幸!閻婆惜在心裡說,叫這黑廝鬼摸了頭,自己說破自己的賊計!休得意,看老娘的手段。

  於是她說:「你去取了原契來,我在此等你。」

  她明知道宋江怕她離開的這一刻另動手腳,有意如此說法。果然,宋江覺得不能即時把這封信拿到手,無論如何不能放心,所以使勁搖著頭說:「老實告訴你,不得書信,我不離此地。」

  「不得原契,我也不還書信。你那霸道手段,休用在我身上!若無一個永斷瓜葛的了斷,休想我鬆手。」

  宋江重重地透了一口氣,下了決心:「你說永斷瓜葛也容易,我寫個字與你就是了。」

  她就是要逼出他這句話,不過明明已可如意,卻還做出不甚情願的神態。「也罷!」她說,「你取筆墨來。我念你寫。」

  「你也會立筆據?」宋江驚異地問。

  「怎麼?不許我會?」

  「許,許!」宋江搖著手說,「不來與你爭。」

  等把筆硯取了來,鋪開一張紙,就這片刻的工夫,閻婆惜咬著指甲,已想好了一段話,便即清清楚楚念道:「立休妻筆據人鄆城縣刑案書吏宋江……」

  「慢,慢!」宋江打斷她的話問,「如何是『休妻』?」

  「自然是『休妻』!不依我寫時,你拿原契來。」

  宋江心想,這賊婆倘若是個男的,倒是刑名上一把好手!就這一個「妻」字,把她那張原契打成廢紙。告到當官,只問一句:「如何娶妻還有賣身契?可知這張契必出於捏造!」那豈不還落個假造文書、誣良為娼的罪名?且又寫明「刑案書吏」,知法犯法,罪加一等。這個賊淫婦,計好深。

  這使得宋江又生一層戒心,不容她有細想的工夫,把那句話一揮而就,抬眼問道:「還有呢?快說!」

  「忙什麼?」閻婆惜不慌不忙地又念,「前因憑媒何氏——」

  宋江又是一愣,媒婆明明姓黃,怎又變了「何氏」?

  轉念一想,恍然大悟,這婆娘不易對付,須得點破她,於是一面寫一面自語:「不錯,何氏!這叫黃婆出不得面,做不得證。官府若問何氏何在?須再去覓。覓不著時,與旁人無干。」

  「你懂就好!」閻婆惜又念,「迎娶東京女子閻婆惜為後妻,言明奉養岳母終身,以代聘禮。」

  「是,是!」宋江又自言自語,「我不曾付過絲毫聘金。」

  那一個不理他,管自念道:「不想閻氏每多口舌,且又妒忌,已犯七出之條,難諧百年之好……」

  「慢來,慢來!」宋江霍地投筆而起,指著閻婆惜厲聲問道,「你說,這筆據是哪個起的稿?」

  閻婆惜一愣,怒容滿面。「呸!」她吐一口唾沫在地上,罵道,「你跟哪個發狠!不是我自己想出來的,難道倒是你起的稿?」

  「只怕不見得!我問你,何謂『七出之條』?」

  「噢——」她明白了,故意斜睨著他,要氣他一氣,「你當是小三郎告訴我的?不錯,是他。怎麼,口舌、妒嫉,不是七出之條?」

  「哼,你知道你犯的哪一條?淫佚!」

  閻婆惜勃然大怒,變臉笑道:「不錯,你就寫上好了。你敢寫,我就敢給人看,宋江老婆偷漢,好有面子的事!」

  宋江簡直把肺都要氣炸了,忍了又忍,認定這是張文遠的陰謀,筆據稿子是早就擬好了的,讓她背熟了,相機逼迫。也罷,且先放過這淫婦,必得好好收拾張文遠這個天理不容的惡徒。

  於是他忍氣吞聲地說道:「好,好,算你狠!念吧!總叫你稱心如意就是了。」

  「對了,這才聰明!」她等他捏起了筆又念,「自立筆據日起,休妻閻婆惜,又念其母女孤苦,生計無著,自願將本人所有產業——烏龍院住房一座相贈……」

  「什麼?」宋江愕然,「我何曾說過要把烏龍院送你的話?」

  「說要送我的幾兩銀子,不是你自己的話?如今送我房子也一樣。」

  「銀子是銀子,房子是房子。」宋江斬釘截鐵地表示,「房子絕不能送你。」

  「不送就不送!哼,」閻婆惜冷笑道,「鄆城縣裡怕找不著房子住?」

  一聽這話,宋江心想,事情麻煩了!「你住在鄆城縣做什麼?」他大聲問說。

  「喲,喲!好笑不?官家的疆土,又不是你宋江獨佔為王。我要住在鄆城,你管得著嗎?」

  「咄!」不等她的話完,宋江瞪眼喝道,「胡言亂語,好沒分寸。」

  越是如此,她越要揭他的痛瘡疤。「你有分寸!」她說,「結交梁山——」

  這下宋江動手不動口了,卻也不曾打她,一步躥上去,伸手捂住了她的嘴。

  閻婆惜不防他有此一著,雙掌一推掙脫了,氣得滿臉通紅。宋江不等她發火,先就正色說道:「你好好說話,事情有個商量。」

  「沒有什麼商量!」閻婆惜板起臉說,「依得我時我依你,不依我也隨你。」

  「且說,依你什麼?」

  「我自在鄆城縣住,不與你相干。」

  「好,就依你,只是你須依我一件事。」閻婆惜不響,意思是聽了再說。宋江便又問道:「你住在鄆城縣可還嫁人?」

  「男婚女嫁,各不相涉。你問他做什麼?」

  「不錯,男婚女嫁,各不相涉,休書上要這等寫。不過我打開窗子說句亮話,你要嫁張文遠,萬萬不能成!」

  聽得這一句,閻婆惜臉色大變,半晌作聲不得。腹中尋思,這不是可以跟他吵、跟他講理的事——他是小三郎的師父,自去管束徒弟,干涉他的婚事,旁人怎好說話?有心跟他說破了,自己非嫁張文遠不可。萬一他此時敷衍,把那封書信騙到了手,掉轉背去收拾徒弟,豈不反害了小三郎一條性命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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