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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七


  等了好半晌,張文遠一顆心越跳越厲害,自覺快到喉頭了,才聽朱仝說了句:「你自己看吧!」繼以極其感慨的一聲喟歎。

  一顆懸著的心,算是複歸原處。張文遠揮了一手的汗,極力鎮靜著回到刑案上,照常處理公事。

  靜下心來,細想一想,依然是事有不妥。朱仝那句話是暗示宋江自己去查訪,而且前後對話合在一起來看,是隱隱然指著閻婆惜出了什麼花樣。憑此線索,以自己師父積年老吏的辦案經驗,何愁不能探出真相?

  於是張文遠憂心忡忡,寢食不安。每一次有公事要跟師父去請示,總像懷著個鬼胎似的,低著頭,不敢正眼看人。這樣過了七八天,一無動靜,倒又叫人奇怪,竟不知師父是未去查訪,還是已訪得了真情,不肯說破。如果不肯說破,又是為了什麼?莫非要暗地裡下毒手?

  自從起了這個疑心,他的行動越發謹慎,烏龍院當然絕跡不去,此外也是一步不敢亂走。公事一畢,胡亂找個地方果了腹,趁天未黑,就回到了下處,閉門獨坐。

  天氣越來越熱,家家都開了大門,好通風納涼,只有張文遠那裡的門關得實騰騰的。起初有朋友來訪,門上一擂,他的心便是一跳,直待過了有個把月,才算略微定了些心。

  那一夜七月十五中元,街坊上湊了錢做「盂蘭盆會」,大放荷花燈,搭起草台扮演目蓮救母的雜劇;還有些人家,延了僧眾在家放「瑜伽焰口」,鐃鈸齊鳴,佛號高宣,街上人聲如沸、香火彌漫,好不熱鬧!只有他一個人,兀坐空庭,伴著一輪淒清明月,在回想那些個既旖旎又荒唐的「良宵」。

  正想得出神,門上「砰砰」響了起來。張文遠心想,這時若有個朋友來談談,倒是件好事;如果是酒友,還存著幾瓶官酒,月下對飲,也是一樂,所以欣欣然起身去開了門。

  開門一看,幾乎慌不迭地要拒門不納。門外的人腳步快,跨了進來,先就低聲罵道:「餓鬼怎不捉了你這個喪盡良心的人去!」

  張文遠做夢也未曾想到,閻婆惜居然會尋上門來。再聽她這一罵,心知她有滿腹怨恨,倘或應付不善,說不定就會撒潑大鬧,驚動一街的人,不獨面子上下不來,而且一定會傳到師父耳朵裡,那一來,多少天的謹慎小心,便都付之東流了。

  因此,他決定先安撫她要緊,於是笑嘻嘻地唱個喏:「師娘請坐!正想念著,你恰恰來了。想是我一點誠心,感動了上蒼的緣故。」

  一面說,一面來拉住閻婆惜的膀子。她負氣掙扎,禁不住他力大,扭了兩扭,氣鼓鼓地在竹榻上坐了下來。

  「我問你,」她說,「你可是腿折了,還是嘴啞了?也不來一趟,也不說一聲。是何存心,你說一句!」

  聲音越說越高,張文遠心驚不已,慌忙喝道:「小聲,小聲!有話好說。」

  「你怕我不怕!」閻婆惜聲音倒是小了,話風卻越鋒利,「踏出烏龍院,就犯了你師父的法度,我還怕什麼?你難道不曾聽說過:『善者不來,來者不善!』今夜只要討得你一句話,我立刻就走。」

  「要怎等一句話?師娘,我倒不明白了。」

  「你不明白?你這些日子不上門,為了何事?你當我是好欺負的嗎?今夜我就要你這一句話,說是『從此一刀兩斷』!看你可有這個膽子說?」

  他卻真是沒有膽量說這一句決絕的話,賠著笑說:「師娘,你也須體諒我的苦衷,我不是那沒良心的人。」

  「既有良心,如何也不體諒我的苦衷?」

  語氣稍見緩和了,張文遠的口齒也伶俐了:「我這幾日不去,真是為了師娘。」他又重重加了一句:「萬萬不敢連累師娘。」

  「喲!」閻婆惜反唇相譏,「多多承情,看來還要替你磕幾個響頭。」

  「我不是瞎說假話。」張文遠突地把臉色一正,「師娘,你可知道,師父派了人,日日在烏龍院附近守著,只想拿你我短處。」

  閻婆惜不信:「鬼話!不曾見有這樣的人。」

  「當然不能叫你見到,否則如何顯師父的手段?」

  這不免叫人將信將疑,但她自然不會為他這一兩句話嚇倒。這些個孤棲獨守的晚上,燈前月下,不知思量過多少遍,早就下定了破釜沉舟的決心,要跟張文遠說個明白。本來還想旁敲側擊,又罵又疼,逼得他自己投到裙下。現在情形不同,不必再費什麼事,索性打開窗子說亮話了。

  於是她的態度比剛來的時候大不相同,先要張文遠去倒杯水來解渴,趁這一刻好靜下心來想一想——窗子怎麼開,亮話怎麼說?也還得打個腹稿。

  「師娘!一盞冰鎮的金銀花露,不嫌涼嗎?」

  「冰的好!」閻婆惜平靜地回答,從他手裡接過杯子,放在唇邊,極其斯文地啜飲著。

  他看得出她在打主意,卻不知她是知難而退,還是另籌對策。但看她這沉靜下來的神情,是比剛才其勢洶洶的潑辣相,好對付得多了,這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那句話的效力?果真如此,還得重重嚇她一下。

  等她開出口來,把話說完,他才知道自己完全想錯了。「小三郎,」她把杯子交還了給他,平心靜氣地說道,「我有兩條路,你自己挑一條。」

  「是,是!」張文遠答說,「師娘把路指出來。」

  「一條,依舊像往常一樣,我一步不出烏龍院,守你師父的法度,不過你也須照往常一樣。」

  一聽這話,大出他意外,且先聽她講完再說,便又問道:「還有一條呢?」

  「還有一條,你跟我走!」

  越說越奇了。「走到哪裡?」他大聲地問。

  「聽你的意思。不是東京,便是江淮。」

  張文遠半晌作聲不得,心裡在想:看這樣子,連討價還價的餘地都沒有。一條蛇似的纏住了人,卻怎麼處?

  「依我看,眼前還是頭一條路好,保得平安無事。」

  「原來你也知道雙雙潛逃,捉住了不當耍。」

  剛說得這一句,忽有人叫門。張文遠大吃一驚,且不作答,低聲向閻婆惜喝道:「快躲,快躲!」說著,雙手把她連推帶拉,弄到臥房裡。

  外面卻又在喊:「文遠,文遠!怎的不來開門?莫非藏著雌兒?」

  壞了!張文遠聽出那是個姓王的朋友,口沒遮攔且又最不爽脆,絕不能延進門來。一進來便不走,屋裡藏著個見不得的人,久等不耐,驀地裡闖將出來,實犯真贓,明日便做不得人了。

  這樣想著,便只有一法可施——雖不妥當,事急無奈,於是一面大聲答了句:「來了,來了!」一面朝裡走,低聲向閻婆惜說道:「鬼門關裡放出來一個討厭鬼,尋上門來,等我去打發他。只怕要有一會兒,師娘,你且寬心安坐!」

  「你儘管去,我等你。」

  張文遠不敢多耽擱,跨出堂屋,順手撈了鑰匙和鎖在手裡,開出門來,裝出笑容:「王七郎,你來得巧,我正要去走走,少個伴。」

  「少不得奉陪。只是走得渴了,先討盞冰茶吃。」說著,王七郎便要閃過他的身子來推門。

  張文遠心裡好恨,卻不敢發作,推著他說:「走,走!街上去吃,我請你!」

  不等他答話,張文遠「哢嗒」一聲,把閻婆惜鎖在裡面,拉著王七郎便走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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