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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六


  閻婆惜也覺得自己的那兩句話,對昨宵枕上還是婉轉順從的小三郎來說,用心未免狠了些,只是不願正面認錯,便抬起身子,把一隻手撐在身上,拿另一隻沾了青苔的手舉了起來,委屈地說道:「你看你,摔得我這樣子!」

  這一副帶些撒嬌的怨懟,把張文遠的一顆心重又握在手裡了。他頓一頓足,歎口無聲的氣,把頭低了下去。

  「還不來扶我一把!」

  張文遠走上兩步去扶了她起來,卻把個頭扭了過去。閻婆惜順手把他一拉,他身不由己地跟了進去。

  於是他把前因後果細細地說了一遍。她先還有些驚駭,慢慢地臉色變為沉著,到最後,竟似有些不在乎的神氣了。

  在廚房裡的閻婆發覺聲音異樣,走出來探視,只見小三郎神色大非常態,自己女兒又是如此狼狽,心裡便是一驚,卻不知從何問起,唯有張皇地看看這個,又看看那個,巴不得有人跟她細說根由。

  閻婆惜不但自己不會說,還唯恐張文遠嘴快,揭露真相,惹得她娘嘮叨不休,所以連連拋過眼色來。

  這徒弟是師娘裙帶下的不叛之臣,自然聽她的指使,強笑著做出自怨自艾的神態:「真晦氣!無端惹出這麼一場閑是閑非來。」

  「怎麼?」閻婆略微放了些心——聽他的口氣,不像出了什麼了不得的禍事。

  「唔,休去提它!」說是這樣說,他到底還是編了一個謊,說為人作中,受了連累,午前在劉老實茶店裡與人大吵一架,慪了好一場閒氣。

  謊只是要編圓了,便越說越起勁。看他那憤憤不平、切齒罵人的樣子,閻婆倒也信了他的話。但這一個呢?卻又是為了什麼,弄得衣衫不整,雙手烏黑?所以不斷把眼風飄到閻婆惜身上。

  有這好一會兒的工夫,她也早把念頭轉停當了,等張文遠的謊話編完,便接著他的話大發怨聲。

  「都是你!」她看著自己的手,向他白了一眼,「外面慪了氣,發在兩扇大門上面,拍得震天價響!我當誰來了?三腳兩步去開門,青苔地上滑我一跤!」

  「我不好,我不好!」張文遠笑嘻嘻地唱個喏。

  這兩個人一吹一唱,總算把閻婆騙過,依然回到廚下。等她一轉背,閻婆惜吐著舌頭,舉起筍尖似的一隻手指,點點她娘的背影,笑了。

  竟還是調皮的憨態,但此刻張文遠卻無心欣賞,只覺得她這副似乎不麻不仁的態度,令人啼笑皆非。

  「且先洗了手再說。你把長衣卸一卸,也風涼些。」

  在平日,他必照辦,這一天卻不敢,等閻婆惜從廚下舀出水來,只擦一擦汗,搖著摺扇,一面看她洗手,一面腹中尋思,該有個了斷,才好免去一場大禍。

  閻婆惜也在肚子裡做功夫,所以那雙手便洗得慢了,把皂莢搓了又搓,指甲剔了又剔,只是不開口。張文遠等得不耐煩了。

  「嗨!你到底該有句話啊!如何裝得沒人似的。」

  「你這話說得叫人好笑!」她冷笑著答道,「應該是你給我的話。」

  看來意不善,張文遠大為懊悔。自己那句話,實在說得不像男子漢。其實也不須她有什麼話,露水姻緣天明即散,不管她怎麼想,自己拿出決斷來吧!

  於是他用歉疚的聲音說道:「師娘,我是出於無奈。事到如今,唯有好來好散,且先冷一冷再說。」

  打得火熱的一對,閻婆惜怎麼能把他的話聽得進去?「你倒說得輕快!」她使勁搖著頭,「怎麼叫『好來好散』?我不懂。」

  看樣子是有意要撒賴了,張文遠心裡吃驚,知道善言勸解,無甚用處,頓時改了主意,且穩住了她再說。

  「說呀!怎叫『好來好散』?你要來就來,你要散就散,是嗎?」

  「師娘誤會了。我不過怕朱仝多管閒事——」

  「誰敢來管閒事?我不怕!」閻婆惜搶著說道,「便你師父,我也不怕。他多少傷天害理的事在我肚子裡。好便好,不好時我擊『登聞鼓』,與他當官去講。」

  幾句話把張文遠說得毛骨悚然,臉色大變,這才看出閻婆惜的狠處,心中悔不可言——宋江的劣跡,都是她在枕上從他那裡盤問去的。看樣子她是早就存心要捏他師父的把柄了。

  多日相處,他深知她是極其任性、行事不計後果的脾氣,說不定真的走此險著,那時一定把自己也牽涉在裡面,把些見不得天日的老案翻了出來,有八個頭都不夠砍的。

  「師娘!」他臉色鐵青地說,「我可要說一句,這個念頭,你趁早拋掉,千萬起不得!起此念頭,遲早要有殺身之禍。」

  「誰來殺我?你師父,還是你?」

  「我怎敢!」

  「怎不說『我不肯』?」

  「原是不肯。」張文遠說,「料師娘也不肯害我。」

  「有道是『投鼠忌器』,我自然不肯連累你。不過,」閻婆惜突然臉凝嚴霜,「也休逼急了我!」

  張文遠再也不敢多說了,只在心裡叫苦,恐怕遲早要毀在她手裡。而此時還不敢憂形於色,等閻婆開出飯來,照平常一樣,從容吃完,抹一抹臉,說是衙門裡有事,站起身告辭。

  閻婆惜還放不過他,率直問道:「什麼時候來?」

  「明日,明日!」怕她還要說話,特意又加了一句,「如果公事完得早,另無約會,今夜還來。」

  「隨你!我做下冰糖桂花綠豆沙,來了有得吃,不來我自己吃。」

  她越是這樣說,張文遠越不放心,也不到衙門,逕自回到下處,一個人愁眉不展地反復思量,怎麼樣也想不出能夠擺脫孽緣的善策。

  這一夜自然沒有到烏龍院,可是一夜不曾好睡。次日清晨,拖著懶懶的腳步到了衙門,經過宋江住處,聽得朱仝在裡面說話,不由得悄悄地在窗外站住了腳。

  「腰傷倒是差不多,」是他師父在說,「不但起得了床,便腰也不那麼疼了。」

  「那好!」朱仝說道,「也該回烏龍院去看看。」

  「不去,不去。醫生百日之戒,一定要守。」

  「這你就迂了,只回烏龍院看看,有何不可!」

  「都頭,不瞞你說,我自覺這件事做得荒唐。」宋江停了一下又說,「你知我原不好女色一道,自己功夫要緊。那婆娘,能疏遠還是疏遠的好。」

  聽得這話,張文遠又驚又喜。原來師父已存著疏遠師娘的心,這就不礙了。

  一個念頭未曾轉完,聽得朱仝的一句話,把他嚇得一顆心又懸了起來。「功夫固然要緊,」他聽得朱仝在說,「名聲也要緊。」

  「怎麼?」宋江遲疑地問,「都頭這話從何而來?」

  完了!張文遠只覺頭上發暈,冷汗淋漓,怕的朱仝要告密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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