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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五


  張文遠也是剛到,正在忙著,看見朱仝一早撞了來,氣色不正,心裡不免嘀咕。

  「都頭!」他趕緊放下手裡的公事,迎上來唱個喏。

  「文遠,我覓你有話說。此時可得閒?」

  「都頭,你請自己看!」

  公牘堆得有尺把高。朱仝只得暫且忍耐:「然則,何時得閒?」

  「最快也得日中。」

  「好!日中我在劉老實茶店等你。休爽約!」

  「不敢,不敢!」

  把朱仝是敷衍走了,張文遠卻無心於公事,手裡握著筆,只顧沉吟。旁人當他遇著了棘手的案子,不知道他另有心事。這多日來,也偶爾聽得句把閒話,有那從小在一起特別相熟的朋友,遇到無人時,只瞅著他笑,不然再說幾句風言風語,等認真追問,卻又笑笑不開口了,叫人惱又不是,辯也不是——實在也無從辯起。看這一早朱仝的來意不善,倒要做個防備。

  心裡七上八下,魂不守舍,一上午的工夫,只做得平日一個時辰的事。看看日影將中,不敢延誤,收拾了公事,徑到縣前來赴朱仝的約。

  朱仝坐在當門口等他,一見了面先站起身說道:「你我到城上走走。」

  六月炎天,又逢正午,日頭正毒,城頭上一無蔽蔭,去那裡說話,卻不是發了瘋?張文遠心裡越發不安,自然也不敢違拗,慢慢隨著他走到北城,沿馬道上了城牆。曬得汗流浹背,好的是四下無人,說什麼私話都不愁洩露。

  果然,朱仝開口便是:「你可曾聽得有人說你師娘的閒話?」

  張文遠是有防備的,便裝得極詫異地答道:「是甚閒話?我不曉得啊!」

  「哼!」朱仝冷笑一聲,「你自然不曉得了!就好比你師父也不曉得是一樣的道理。」

  「都頭,你老說的什麼?我摸不清頭路。」

  「那就跟你實說了吧!都說你做下了對不起你師父的事。」

  「噢,什麼事?」

  一味裝傻,惹得朱仝火發,撩起手一掌把張文遠的頭巾都打落了。

  張文遠漲紅了臉,自己把頭巾拾了起來,揮揮灰塵,戴到頭上。行動極慢,為的是借這工夫,好把自己的火氣壓下來,同時思量著該持何態度。

  「都頭!」他裝出委屈的神氣,「你跟我師父至好,就像我的師叔一般。果真我錯了,做師叔的,儘管說我,我若不服,再動手也還不遲。」

  這幾句話說得不亢不卑。朱仝的氣消了些,放緩和了聲音說:「我問你,到底是徒弟偷師娘,還是師娘偷徒弟?你與我實話!」

  話還未完,張文遠撞天價叫屈:「都頭!我做夢也不知有此事。外頭有些言語,都不敢當著我說,可知是造謠。如何都頭也說這話?傳到我師父耳朵裡,豈不坑殺了我?」

  見他矢口否認,而且大有含冤莫白、聲淚俱下之概,朱仝心裡倒又動搖了,自己尋思,莫不是真的冤枉了他?但一轉念之間,腦中浮起閻婆惜那輕薄桃花的模樣,又不信外間的流言是有意造謠。再說造謠又為的是什麼?憑宋江的手面,就張文遠也不是好相與的,哪個敢無風起浪,憑白來糟蹋他們師徒兩個和閻婆惜?

  這樣一層一層想到頭來,他覺得事情也很好辦。「好,閒話少說,」朱仝的語氣,越發平靜,「古人有話,『止謗莫如自修』,倘或你行動檢點,別人要造謠也造不出來。從今以後,你不准夜裡到烏龍院,就白天也要少去——果然你行得正、坐得正,哪個再敢造謠,打我這裡,先就不依。但有一件,你要不依我的話,以下犯上,欺師滅祖,壞你師父的名頭,哼,哼,你就等著看吧!」

  說罷揚長而去。城頭上剩下個張文遠,在六月裡的大太陽下發抖。思前想後,頓一頓足說一聲:「罷了!」拔腳就走,下了城牆,直奔烏龍院。

  「看你,這一身汗!」閻婆惜迎著了他,滿心憐惜地一隻手替他打扇,一隻手替他擦汗,隨又問道:「從哪裡來?」

  「你休問!師娘,禍在眼前了。」

  這些日子相處下來,閻婆惜對宋江師徒的手面相當清楚。張文遠雖不如他師父神通廣大,可也非比等閒,哪怕是件命案,也不必放在心上。如今看他的神色,這等張皇,可知眼前的禍,必是場大禍,所以她也慌了,臉上一塊青、一塊白,怔怔地望著情郎,不知如何問起。

  張文遠看她如此,越發著慌,此時一心只想免禍,怕朱仝會派人來查訪,耽擱的時間長了,豈非自速其死?於是長話短說,重重地喊一聲:「師娘!」接著便唱個喏:「你我的事犯了,從此刻起,你不出烏龍院,大事化小,小事化無,彼此安逸。師娘,只如春三月裡午睡,一場春夢,做過了就算了!我冒險趕來,就為的報個信。從今再休相見吧!」

  說罷,又一揖到地,等直起腰來,眼睛已望到別處,一撈紗袍下擺,腳步出得又闊又快。

  閻婆惜聽他的那番話,心中如疾風驟雨灑落,一時之間,還辨不清風向雨勢,停得一停,方始想到,就算大禍迫在眉睫,但做鬼也不能做個糊塗鬼,好歹且先問明瞭究竟再說,念頭轉定,手腳極快,踩著輕捷的碎步,奔上去一把抓住了張文遠。

  「凡事有我!」她把這四個字說得極快極重,「『便死也死在一處』,這句話我還記得。」

  那原是深宵繾綣,到得情濃時,張文遠的一句盟誓。但此一時也,彼一時也,不可相提並論。因而問心雖是有愧,心又不可不狠,他使勁一摔,掙脫了衣袖,奪門而走。

  閻婆惜為他這一摔,踉踉蹌蹌退了幾步,立腳不住,仰面八叉地跌倒在地,臀腰之際像斷了似的疼。身上的疼倒在其次,小三郎這等絕情,卻叫她心痛了。

  痛心之恨,謂之痛恨。這閻婆惜恨到極處,便張口大喊:「張文遠,你好無禮,不怕我告訴你師父?你待欺負你師娘,還是怎的?」

  張文遠一聽這話,趕緊把開了半扇的大門掩上,驚怪地側耳靜聽,要先注意左鄰右舍在她這一喊以後的動靜。

  因為她這幾句話,旁人不知輕重,張文遠卻識得利害。跟了宋江在刑案上多年,稀奇古怪的案子,不知經過多少,做賊的先喊「捉賊」,倒打一耙,恰好脫身,這些花樣見得多了。現在聽她這高聲大喊的幾句話,便有個先占地步來撇清的意味在內。果然左鄰右舍讓她驚動了來探視究竟,說不定這婆娘就會誣賴他調戲師娘。賊咬一口,入骨三分,這一著不知她是從哪裡學來的,不可不小心。

  一想到此,張文遠反倒冷靜了。這時就讓朱仝派來的人撞見他和她在一起,青天白日,衣冠整齊,怕的什麼?所要怕的,倒是烏龍院中不能作個乾乾淨淨的了斷,必定留下不測的禍患,保不定哪一天閉門家中坐,禍從天上來。

  當然,這時候他說話是不可能也不必要再低聲下氣的,惱怒之下,寒著臉以譏嘲的口氣問道:「師娘,你可是要送我的忤逆?」

  從來打官司,是非曲直,要聽官府審斷,誰也沒有把握,說一定能贏。只有父母告兒子忤逆,一告一個准;或者旁人不平,捆起逆子,送到當官,亦無不重治其罪,名為「送忤逆」。如今閻婆惜那一喊,倘若驚動官府,他是百口莫辯的,而且辦起來罪責一定不輕。這與「送忤逆」相仿佛,都是片面的、大不利於被告的,所以他這樣質問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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