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烏龍院 | 上頁 下頁
一八


  在他面前的仙人擔,一共兩個,一個二百斤,一個二百四十斤。宋江的打算是,功夫擱得久了,先舉輕的,等有把握了,再舉重的那個。不想手剛一伸,便聽朱仝叫道:「那是二百四十斤的。休動它!」

  這是好意提醒,而宋江反倒不能不舉重的那個了。他微微一笑,掖一掖衣襟,調一調呼吸,走了兩步,相好位置,俯身下去,雙手一伸出來,偏抓二百四十斤那個仙人擔的竹杠子。

  初提一提有些吃力,但抓在手裡,豈能放下?臉上謙恭、心裡好勝的宋江,自己跟自己較上了勁,下了決心,不但要舉得起二百四十斤,還要舉得漂亮。

  要舉得漂亮,便須把過節交代清楚,一舉平胸,再舉過頂,講究有棱有角,舉措分明,這自然非善自用力不可。

  因此,宋江運足了氣,蓄足了勢,去對付那副石擔。不想用力過猛,剛一舉動,便閃了腰,疼痛非凡,卻又不便半途而廢,勉強掙扎著舉到胸前,先息一息力,誰知這一息,反倒壞事。

  這時的宋江,上半身往後仰著,二百四十斤的分量,一半托在手裡,一半壓在胸前;下盤不穩,腰上又痛,吃不住勁,以至於雙腳交錯,踉踉蹌蹌,只是往後倒退。

  張文遠看得不妙,大聲喊道:「師父作速放手!」

  這是外行話,一放手分量都吃在胸上,非倒地壓傷不可!宋江豈能聽他的話,依舊接二連三地往後疾退,竭力要想穩住。

  看看要支持不住了,幸好朱仝及時趕到,伸手在他背上一擋,身子算是穩住,上身伸直,然後順勢一推。「砰」的一聲,那副石擔在築得實實的泥地上,砸出兩道溝痕。

  朱仝便有些埋怨他:「說你不聽。何苦強求!」

  宋江吃他那一擋,原已受傷的腰,加上一震,疼得汗流滿面,只苦笑著說:「原是我自不量力。」

  話未說完,驀地裡一齜牙,急忙用手去托腰。朱仝大聲問道:「怎的?傷了腰了嗎?我看看!」

  張文遠和那些小校這時都已圍了上來,看宋江面如金紙、汗出如漿,知道傷勢不輕,七手八腳把他抬到耳房裡,在一張竹榻上放倒。朱仝解開他的衣服一看,腰上已經紅腫了。

  虞老師是本州廂軍的教頭,善治跌打損傷,住得極近,一請即到。他與宋江也是熟人,看了傷勢,不作言語,只從藥箱裡取出許多小瓶小罐,細心調製膏藥。

  聽得宋江呻吟不絕,朱仝身為主人不免著急,湊到虞老師面前問道:「宋押司這傷勢如何?」

  「不礙,不礙!貼上這張膏藥就好。只有一件——」虞老師看著宋江笑道,「只怕宋押司辦不到!那便不得痊癒,陰雨天氣,依舊會得復發作痛。」

  宋江在榻上聽見了,哼著問道:「甚事我辦不到?」

  「百日之內,須得獨宿。宋押司,你熬得住嗎?」

  「有甚熬不得?我搬到衙門裡去住就是了。」

  「那就最好。」虞老師替宋江貼上膏藥,又配了服的藥,叮囑不可吃魚腥海產,隨後說些閒話,告辭而去。

  他的膏藥極靈,一貼上去痛楚大減。宋江經此一來,警惕又生,果然言出必行,囑咐張文遠到烏龍院去取鋪蓋什物,一個人在衙裡歇息。

  張文遠好不容易才能把閻婆惜的影子從心裡丟開,這時聽說要他一個人到烏龍院去,怕魔障又起,頓生怯意,便即賠著笑說:「我服侍師父回家。師父自與師娘說明,我再陪著到衙門好了!」

  「你看我如何動彈?」

  朱仝也說:「來往勞累,於傷勢不宜。你就照你師父的話辦。順便把這二百兩銀子也帶了去。」

  張文遠再無話可說了,提著銀子來到烏龍院,敲開門來,見是閻婆,心內一喜,隨即把銀子交過去,細說緣由。

  說到一半,不防閻婆惜已在裡面發覺,一面撞了出來,看見張文遠就罵:「兩個月也不來一趟,你眼裡還有尊長?有志氣的,便永世休踏進這烏龍院一步!如何又老著臉上門?上了門卻又是這等鬼鬼祟祟,叫我哪隻眼看得上你?」

  「好端端的,怎的如此?」閻婆怕他臉皮薄,面子上下不來,急忙喝住她女兒,「小三郎又不曾得罪了你!」

  「他敢?」

  「原不敢得罪師娘。」張文遠苦著臉說,「只為師父遣我來取鋪蓋……」

  「咦!」閻婆惜打斷他的話問,「這是為何?」

  「你還不知道,押司受了傷!」

  閻婆關上了大門:「來,這裡不是說話之處!」

  於是到了廳裡,張文遠便把宋江如何舉石擔閃了腰,要住在衙門裡的話,又說了一遍。

  「這不是新鮮話?有病不回家來養,孤零零住在外頭,有這個道理嗎?」

  道理是有的,只是張文遠難以出口,便這樣答道:「只怕師父自有打算,我就不明白了。」

  「打算?」閻婆惜想了想,雙眉一豎,冷笑著說,「哼,你不明白,我倒明白!」

  張文遠知道不會有什麼中聽的話,便不搭腔。閻婆也知道女兒動了疑心,當宋江在外面別營金屋,這在眼前是絕不會有的事,所以也笑笑不響。

  這一下弄得閻婆惜接不下話,有些發僵,少不得又遷怒到張文遠身上:「你只有師父,沒有師娘。死沒良心的!竟不如那條狗,待它好,它還知道搖搖尾巴,撒個歡。你呢?你說!」

  張文遠有無數的話說,只是不敢說,回頭看一看「外婆」,已走得不知去向,心裡越發七上八下,進退兩難。

  越是那委委屈屈、不知何以為計的可憐相,越惹得閻婆惜心裡火辣辣地舍不下、放不開。因愛生憐,卻因憐益愛,幽幽地歎了口氣,欲言又止。

  這一口氣,歎得張文遠迴腸盪氣,忍不住問:「師娘,你是怎的?」

  「休問我這話!只問你是怎的?」

  說了這一句,閻婆惜掉頭走了。步履之間,也還從容,不似生了氣的樣子,這就使得張文遠有些莫名其妙了。

  等了一會兒,不見動靜,他忍不住提高聲音喊道:「外婆,外婆!」

  外婆不曾應聲,師娘倒又掀開門簾,走出門外問道:「要什麼?」

  張文遠有些生氣,大聲答道:「要師父的鋪蓋!」

  閻婆惜笑了:「氣鼓鼓的,不知受了多大委屈?沒有你師父的鋪蓋給你,你待如何?」

  張文遠知道她是有意這等說,於是一笑不答。

  閻婆惜倒又轉身入內。息了不多一刻,母女雙雙走了出來,捧著宋江的鋪蓋行李、應用什物,一一交代。捆紮停當,張文遠便待告辭了。

  「把虎兒帶了去。」閻婆惜說,「也有個人服侍。」

  「不錯,不錯!」張文遠大為讚賞,「師娘的心思細!」

  閻婆惜卻不願居功,指著閻婆說:「是娘的主意。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