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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


  「不拘是誰的主意,只是虎兒去了,師娘這裡少個人用,卻又如何?」

  「喲,此刻才記得師娘。」閻婆惜笑道,「只是不要你討這個好。沒人用就沒人用,也還難不倒我。」

  「這總不好。明天我尋個使女來。」

  「不必,不必!」閻婆惜搖著手說,「押司又不在家,將就些吧!」

  「也好,慢慢再說。好在要個人也方便,外婆只關照一聲,立時就有。」

  話說到這裡,便是個結束。把在後院拔草的虎兒喚了出來,到街口去雇好了車,搬上行李,張文遠告辭出門。

  閻婆和她女兒送了出來。張文遠忽有不忍驟去之意,轉身過來,四處打量了一番——借此拖延時刻,但不得不有一句話說,想一想道:「師娘可有話帶與師父?」

  「沒有!」閻婆惜衝口說了這一句,忽覺不妥,旋即又加一句話,「只與你師父說,還是回來住的好!」

  「是啊!」閻婆接口,「在自己家裡,到底有人照應,傷也好得快些。」

  「是!我知道了。」張文遠說,「外婆,你請進吧!我也要走了。」

  說是這樣說,一步一頓,又裝作不經意地轉個身,為的好再看閻婆惜一眼。

  那婆娘自然也捨不得張文遠,看著張文遠要跨上車子,慌慌地叫了聲:「小三郎!」

  張文遠立刻把伸上車子的那只腳又縮了回來,問道:「怎的?師娘。」

  「今天幾時?」

  「是——」張文遠把日子都記不起了。

  「不是五月初一嗎?」閻婆在旁接口,「今日你師父起得早,說是朔望衙參。」

  「是,是!朔望衙參。」張文遠有些窘,敲著頭自責,「看我這記性。」

  「轉眼過節了!」閻婆惜說道,「家裡多少有些事,偏偏你師父又這等!」說著,又歎了口氣。

  「不礙,不礙!有事我來辦!」

  聽得這話,閻婆惜喜在心裡,卻又故意蹙著眉說:「怎敢勞動你?」

  「師娘這話又差了。」

  「如何又差了?」

  「『有事弟子服其勞』……」

  「休與我掉書袋。」她打斷他的話說,「你只說幾時來。」

  「這兩日衙門裡事多。我想想看!」

  他正仰著臉,掐著手指在數日子。閻婆惜倒又開口了:「你初五來最好!」

  「初五!」張文遠愕然,「那不過節了嗎?」

  「我原以為你只來過節,不是來替我辦事。」

  好一張利口!張文遠覺得有趣,索性便放下了一切,從容問道:「師娘要我何時來?明日?」

  「一定?」

  「一定!」

  閻婆惜囅然一笑,翩然回身,如蛺蝶穿花似的,輕輕盈盈,往裡而去,把個張文遠逗得癡癡的,忘了應該做什麼了!

  冷靜清楚的,只有閻婆一個。到此刻她才訝然發覺,自己女兒和小三郎,竟不知何時已經兩心相印!生性喜愛浪蕩的子弟,原是女兒的習性,不足為奇,卻未想到張文遠如此大膽!

  想到他叫自己「外婆」,頓覺肩上責任沉重,於是正一正臉色喊道:「小三郎!」

  「啊,啊!」失魂落魄的張文遠張皇失措地答一聲,「外婆!你說什麼?」

  「我還不曾說呢!」閻婆招一招手,「你進來,我有話說。」

  避開了車夫和虎兒,兩人在門內僻處,神情都不同了,彼此都有些緊張,一個不知如何開口,一個也不知有什麼難題出現。

  「小三郎,」閻婆終於很含蓄地說了句,「你師娘比你還小著兩歲呢!」

  一聽這話,張文遠又是一記當頭棒喝,臉漲得通紅,支支吾吾,不知說什麼好。

  看這神情,閻婆覺得滿意。「我不必多說了!」她說,「你只記得,你師父不是個好惹的。」

  等回到裡面,閻婆又規勸女兒休去招惹張文遠,也說了宋江許多好處,提醒閻婆惜,從東京逃出來後東飄西泊,多少辛酸,難得有眼前這樣一個歸宿,不要得福不知,無端惹起一場風波,自己毀了自己。

  做女兒的原有些情虛,聽她說去,並不作聲。但嘮叨過甚,閻婆惜便忍不住了。

  「哪來這麼多扯淡的話?」她頂撞她母親,「什麼叫『休去招惹』?原是一家人,說笑一會兒都使不得?本是清清白白、乾乾淨淨一件事,吃你一說就髒了!旁人聽見了,怎不疑心?真正氣人,不曾見有似你這等,把屎盆子往自己頭上扣的。」

  閻婆有個毛病,喜歡教訓女兒,但只要女兒吼了起來,她卻又不敢響了,訕訕地趕緊躲了開去。

  閻婆惜自然不悅,等氣平了,細想一想,也有警覺,必是自己對小三郎的態度語言過於露骨,才惹起母親的閒話。做這些事,原該聰明些——好在看他的神氣,已經入港了,不必心急。

  因此,從第二天起,一連三天不見張文遠的影子,她心裡雖有些焦急,卻也還能忍耐,聲色不動地問都不問一聲。

  閻婆暗暗高興,只當她已改過,到了端午那天早晨便說:「今日過節,須得去看一看三郎才好。」

  這句話正中下懷。閻婆惜倒不是關切宋江,是因為探望了宋江,自然便有張文遠的消息帶回來。他說了「一定」會來,何以蹤跡杳然?等母親回來,必可探出端倪。

  「只不知三郎住在何處?衙門裡又不便去得,須想個計較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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