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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一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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張文遠看她臉上,不知是吃了酒,還是多搽了胭脂,只覺得紅馥馥的,春意盎然,又是這一身打扮,便不敢多看,低著頭訕訕地說:「自不小心,滑了個筋斗。」 那婆娘雙眼骨碌碌地轉了兩轉,仿佛有些看不透是怎麼回事似的。張文遠身上疼、心裡急,正待轉身而去,突然發覺閻婆惜動作奇突,不由得便又站住了腳。 她是放下了手裡的燈,扭著腰,一條蛇樣地遊到了房門口,向裡探望了一下,然後極小心地把房門掩上,慢慢又走回來。 這一個是風月場中的老手,看她這樣子,便是背夫密晤膩友的神態。張文遠心中越發著急,怕師父一醒過來,發覺其事,「人贓俱獲」,無私有弊,那份麻煩可真是「吃不完、兜著走」了。但是毅然作別,總覺得於心不忍! 就這去留兩難的躊躇之間,閻婆惜已走到了身旁,一伸手就拉住他的膀子,另一隻手,用個尖尖食指在他額上一戳,斜睨著輕聲喝道:「你師父醉得人事不知,你深更半夜,獨自到此,我問你,你安著什麼心?」 張文遠不曾聽清她的話。她站得太近了,身上一股甜甜的、暖暖的、似蘭非麝、不知發自何處的香味,把他熏得心旌搖盪、目眩神迷,哪裡還聽得清她的話? 「說呀!舌頭叫割掉了嗎?」 「說什麼?」張文遠茫然地回應,「我不曾聽見師娘剛才的話!」 「可了不得了!」閻婆惜拉一拉他的耳朵說,「你的耳朵聾了?」 「耳朵不曾聾,舌頭也不曾叫人割了。只是——」 「又吞吞吐吐的,不好好說話!」她把他的耳垂擰了一下,「你不說,看我饒得了你?」 「我說,我說。我也像師父那樣——」 提到師父,突然警悟,他側著耳朵細聽一聽,聽見屋內依然鼾聲大作,這才放心,笑一笑,拾起中斷的話頭。 「我也像師父那樣,醉得人事不知,所以不曾聽清師娘說些什麼。」 閻婆惜詫異:「怎的說是你也醉得人事不知?」 張文遠不肯明說,說破便沒意思了,只微微笑著,把雙眼拿她從頭看到腳。 那婆娘看他這般神情,才懂了他的話,想起一句俗語:「酒不醉人人自醉,色不迷人人自迷。」便知他那句恭維,越發眉挑目語,做出百般的媚態。 驀然間雞鳴一起,送入色授魂與的張文遠的耳中,便如當頭棒喝,一顆心往下一沉,但吃驚之餘,反覺寬慰——為了自己能夠及時在懸崖勒住馬,不曾失足。 「師娘請進去吧!天快亮了,師父怕待會兒要醒了。」 說完這話,不等她再開口,而且也不敢再看她一眼,掉轉身去,像掙脫釣鉤的魚兒一般,慌慌張張逃了開去。 等躺到床上,卻又有些怏怏然像失落了什麼似的,頭在枕上,看出去的卻不是天花板,是一條身穿蔥綠緊身小襖、月白撒腳褲,煙視媚行的影子。 這條影子在腦中,在夢裡,無分日夜,糾纏不去。不消幾天,張文遠人就瘦了。 徒弟瘦了,師父也瘦了。張文遠的憔悴,都道是他師父留戀在烏龍院,公事由徒弟承當,責任沉重,不得不瘦。宋江的消瘦,就不免有人挖苦批評。知己的朋友如朱仝等人,索性就當面打趣。 宋江的涵養極好,打趣說笑,不管是何惡謔,從不動氣,心裡自然也有些警惕,覺得要離閻婆惜稍稍遠些。無奈一到烏龍院,看見她那橫生的媚態,便把自己的想法拋到九霄雲外了。 轉眼間春去夏來,端午將近,刑案上油水極肥,照例要分潤各處。第一個少不得的是馬、步軍兩都頭。五月初一,宋江帶了張文遠,提著兩包銀子,親自致送,先訪雷橫,後訪朱仝。 朱仝原是當地的大戶人家,宅子裡屋宇閎深。因為他好武,把座花廳改做了箭廳,只要他在家,必在箭廳盤桓。宋江是來慣了的,也不要下人通報,帶著張文遠逕自到了那裡。 果然,朱仝正與他部下幾個武藝好的小校在練功夫。一見宋江師徒,笑嘻嘻地丟下仙人擔,迎了上來。彼此唱喏見過禮,他把客人引到廳旁的耳房待茶。 人剛坐定,宋江向徒弟使個眼色。張文遠便把一大一小兩包銀子,捧到朱仝面前,交代明白:「都頭,這大的一包五百兩,是年常例規。小包包的是二百兩,是家師額外孝敬都頭的節敬。我打開來,請都頭過目。」說著便伸手去解包袱。 朱仝一把撳住了。「不用!」他說,「文遠,大的一包留下,小的一包你帶回去。」 「怎的?」 「年常例規,我要犒賞弟兄,也不作虛客氣了。另外你師父送我過節銀子,在往時,自己人我也用了。今年不同,那場喜事,花費不少,我豈忍心再收?」 「都頭,」宋江笑道,「你也忒小覷了我!豈可因為弄那麼個婆娘,就朋友都不要了?」 「我知道,我知道!」朱仝一迭連聲地說,「愛朋友不在這個上頭。我決意不收。文遠,你收了起來。」 宋江依然是笑:「我決意要送。文遠,把銀子送進去,交與都頭娘子收存。見了都頭娘子,說我要討粽子吃。」 「粽子有的是。」朱仝拉住張文遠的手,想了想,得意地笑道,「銀子我也收。收了我再送人。文遠,煩你件事,可使得?」 「都頭說哪裡話?只管吩咐!」 「你替我把這二百兩帶回去,送到烏龍院,與你師娘添妝。」 宋江急忙搖手:「這如何使得?」 「這如何使不得?」朱仝正色說道,「你如執持,便不當我是個好朋友了!」 聽得這樣說,宋江只好依從。朱仝叫人把銀子送了進去,並又吩咐,剝粽子出來款客。 粽子要現煮,須得有一會兒工夫。朱仝趁這辰光,陪著他們師徒二人到廳裡來看小校練功夫、摔石鎖、舉仙人擔。雖都是些使笨力氣的玩藝,卻也十分熱鬧,頗有個看頭。 宋江的功夫擱下得久了,此時不免技癢,挽一挽衣袖笑道:「都頭,我也與你下場玩玩。」 「好啊!一定奉陪。」朱仝問道,「使刀?使槍?」 「先舉一舉石擔,練一練氣力再說。」 「也好!」朱仝指著個小校說,「把一百六十斤的那個取了來!」 「怎的是一百六十斤?都頭難道不知我過去舉過二百四十斤的?」 「我知道,我知道!」朱仝把尾音拖得長長的,「如今不比往日了。」 話中有話,卻是嘲謔,當著徒弟的面,宋江面子上有些下不來。心裡也真不服氣,但表面上聲色不動,管自走了過去抓仙人擔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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