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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一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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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一來宋江只好把燒鵝放入自己口中。就這樣一直聽白席人的擺佈,閻婆惜覺得討厭,臉上便有不耐煩的神情。 這份神情,唯有張文遠覺察到了,立刻轉臉向白席人揮手說道:「辛苦你了,且去歇息。」 等白席人一走,大家都覺得松了口氣。特別是閻婆惜,覺得張文遠機警識趣,不由得連看了他兩眼。 「這白席人的嘴,」張文遠笑著對黃婆道,「真不輸似你!」 「我也知道討厭,只是奉請大賓,必得有此規矩。」 「且談些正事。」閻婆看著宋江說道,「三郎,我把你的八字,與我女兒的八字,拿到牛鐵口那兒去合過了,說是絕好相配。」 「那最好不過。」 「只是進屋的日子,須是庚申日,還有五天。」 「最好,最好!趁這五天,我好收拾屋子。」宋江又對閻婆惜說,「大姐,明日得閒,你來看一看油漆粉刷,挑甚顏色,但憑你做主。」 「是!」閻婆惜答應著,心中也有幾分喜悅。 第二天一早,閻婆惜也不過剛剛起身,就聽得有人敲門。閻婆去開了門看,是張文遠來了。他手裡提著沉甸甸一封銀子,身後跟著個十三四歲、生得極其茁壯的小廝。另有一乘肩輿,停在門口。 「小三郎這等早!從哪裡來?」 「也不早了。適從衙門裡應了卯來。師父著我來接師娘去看房子。該如何修理添補,聽師娘吩咐了,好雇工匠來動手。」 「好,好!」閻婆眉開眼笑地說,「且進來坐了吃酒。我女兒剛起來,洗臉梳頭,總得有一會兒工夫,才能動身。」 聽得這話,張文遠便往後退了一步:「既如此,我稍停再來。」 「咦!」閻婆一把拉住了他,「這不就似你自己家裡一般,何用客氣?」 「外婆,你老人家請放了手,聽我說。」張文遠答道,「師父做事,喜歡麻利爽快,趁師娘梳妝的這一刻工夫,我正好去覓妥了工匠,免得白耽誤了工夫。」說到這裡,回頭叫一聲:「虎兒,你過來,見見外婆!」 「外婆!」虎兒傻頭傻腦地扯開嗓子喊了一聲。 「他原是師父跟前的小廝,撥了來聽使喚。我把他與轎子留在這裡,等伺候師娘一起走。我先去覓好了工匠在院裡等。」 這樣安排,甚為妥當。閻婆便放他走了,把虎兒帶了進來,向她女兒說了備細緣由。閻婆惜不疑有他,高高興興地收拾停當,坐上肩輿,由虎兒領著,一直來到烏龍院。 張文遠果然已帶著土木工匠在那裡等候,把閻婆惜前擁後護地迎了進去,從外到裡,樓上樓下都走到,這裡要添欄杆,那裡要改顏色,只她動動嘴唇,便諾諾連聲,無不如意。 閻婆惜哪裡過過這般風光的日子?此時已是死心塌地跟定了宋江,所以興興頭頭地忙著做衣裳、辦妝奩,靜等好日子到來,倒把張文遠暫時丟在腦後了。 那幾日因為修理烏龍院的緣故,宋江便到刑案官廳的後廂空屋,設榻暫住。同事見了,不免奇怪,紛紛相詢,看看支吾不過去,宋江只好說了實話。 他的人緣極好,兼且納寵是件可以起哄的喜事,因而眾口相傳,集了份子,要為他好好熱鬧兩天。宋江苦苦辭謝,不得如願,也就只好聽其自然了。 到了庚申日那天,收拾得煥然一新的烏龍院裡,張燈結綵,一片喜氣。過了晌午,賀客絡繹而來,都由宋江、宋清弟兄和張文遠接待。傍晚時分,兩盞燈籠,一班樂工,細吹細打地引著兩乘肩輿進門。後面那乘中坐的是黃婆,此時權充了儐相,在鞭炮聲中,把閻婆惜扶下轎來。只見她穿一身紅裙紅襖,珠圍翠繞,儼然世族閨秀。等攙上堂來,便有人大聲喊道:「宋押司,快揭了蓋頭,好讓我們看新人!」納妾不比娶妻,不坐花轎、不著紅裙、不遮蓋頭——這蓋頭原是閻婆惜僭越禮數的自作主張。宋江便聽從賀客的話,笑嘻嘻地走上去,伸手把她的紅羅蓋頭一揭。 一揭開來,賀客暴雷似的,齊齊喝一聲彩。閻婆惜原就生得妖嬈,又是著意修飾過了的,越顯得桃花盛放般豔麗,尤其是那雙眼睛,雖然含羞半垂,而流轉之間,別具一股魔力,如果目光再在誰臉上繞上一繞,更叫那人迴腸盪氣,心癢癢得沒個搔摸處了。 於是在亂哄哄嬉笑品評聲裡,朱仝、雷橫那班人把宋江硬捺在紅燭前面的交椅上,受了閻婆惜進門謁見主人的一拜。然後黃婆把她扶入新房。廳堂裡便排開桌椅,大張喜筵。 賀客們都嘖嘖稱羨,有的說「宋押司好豔福」;有的說「宋押司不娶便罷,要娶必是一等的人才」。宋江素來好面子,眼見新人體面、排場熱鬧,再聽這些稱讚的話,心裡十分得意,所以凡來敬酒的,都不推辭,也不知灌了多少杯,只覺得頭上天旋地轉,眼中人影成雙,終於頹然醉倒在喜筵之前,人事不知。 主人家已經爛醉如泥,客人們自己知趣,紛紛告辭。宋清和張文遠送客出門,督促執事,一一收拾,直到二更,方得料理清楚。宋清累了一天,在客房裡倒頭便睡。張文遠因為夜深路遠,回家不便,也留宿在烏龍院裡。 一覺醒來,正打四更,他起身小解。二月中的天氣,春寒猶重。小解回來,去關北窗,抬頭一望,新房裡燈火甚明,霞色窗紗映出俏伶伶的一條影子。張文遠不由得定睛凝視,看了好半天,那影子只是不動,心裡不由得疑惑,悄悄地又出了房門,往燈火明亮之處慢慢走去。 走不多遠,便聽見他師父的鼾聲;走得近了,越發聽得鼻息如雷。張文遠這才明白閻婆惜對燈獨坐的原因,不免替她抱屈。 心裡轉著念頭,便顧不到腳下,上階時一滑,推倒了一個花盆架子,把他自己都嚇了一跳。 屋裡的閻婆惜初來陌生的地方,夜深時分,陡然聽得這一聲,只道是賊,便慌忙去推宋江的身子,口中驚惶地喊:「三郎,醒醒!只怕有歹人在外頭。」 張文遠聽見她的話,大吃一驚,心裡尋思:推醒了師父,開門一看,問他深夜來此何事?這話不易對答,趕快溜走了吧! 心念才起,腳步已動,偏偏心慌易出差錯,正絆在那花盆架子上,一跤跌倒,摔得極疼,伏在地上,半天爬不起來。 聽屋裡,閻婆惜喊不醒宋江,人已走了過來,窗紗上好大一個影子,看光景是湊著窗戶,向外窺探動靜。 張文遠心裡又想,倘或讓她自己發覺了,說不定會驚惶大喊,那時才真叫有口難辯!倒不如自己先招呼她的好。 打定了主意,他用不輕不重的聲響喊道:「師娘!師娘!」一面喊,一面掙扎著爬了起來。 喊到第三聲,才聽見閻婆惜驚喜交集地回了聲:「啊,是小三郎!」 接著,房門「呀」的一聲開啟,一燈熒然,照著個身穿蔥綠緊身小襖、月白撒腳褲的閻婆惜,嫋嫋婷婷地走到廊上。 「呀,怎的這等狼狽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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