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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一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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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三郎是個昵稱,像黃婆那等年長的人叫喚,只不過顯得親切而已;出在閻婆惜的嘴裡,意味就不同了。張文遠既有警惕,便不願聽她這樣稱呼,只是其中原因,不便說破,所以一時倒愣住了。 「怎的?可是忌諱什麼?若有忌諱,須說與我知。」 「不是什麼忌諱。」張文遠宕開一筆,「師娘,站在這裡說話不像樣,且到對面坐一坐。」 斜對面是一家茶店,兩人進去歇腳,把大包小盒的衣飾擺了一桌子。 茶店的夥計認得張文遠,而且也把閻婆惜素日倚門賣弄風流的神情看得多了,所以這兩人走在一處,自不會朝好處去想。他走上來叫聲「小押司」,不問點甚茶,卻先輕佻地笑道:「春風滿面,正在走運!」一面說,一面把眼斜著去看閻婆惜。 張文遠是何等伶俐的人?察言觀色,直看到他心裡,沉下臉來,冷冷答道:「休得胡說!閻家小娘,轉眼就是我的師娘。」 那夥計愣了一會兒,才把這本賬算清楚:「敢莫是宋押司要娶這位小娘子?」 「是啊!」張文遠神色儼然,「不然,怎的我尊為師娘?」 「恭喜,恭喜!」茶店夥計對閻婆惜頓時換了副神情,「好福氣!嫁得宋押司,不愁少風光。」說著,從肩上取下毛巾,胡亂替她抹一抹凳子:「請坐了吃茶!點一個杏仁青梅八寶湯,我的孝敬。」 「不敢當!」閻婆惜抿著嘴笑,心裡在想:也罷!嫁了黑三郎,也還不壞! 夥計點了兩個八寶湯來。張文遠不肯白吃他的,取了塊碎銀子,看也不看,丟了給他。 「多了,多了!小押司——」 「休來囉唕!」張文遠不耐地打斷了他的話。 茶店夥計不知他何故如此,不便問得,只諾諾連聲地走了。閻婆惜卻不然,輕聲問道:「小三郎——」 「文遠!」張文遠大聲糾正她,旋即省悟到自己失態,便放緩了聲音又說,「師娘,你老人家記著我的話,只叫我的名字。」 閻婆惜有些反感,便叫一聲小三郎,又有什麼使不得,一賭氣索性不開口了。 張文遠覺得好沒趣,站起身來說:「我去尋一尋外婆,尋著了來。」 怎叫尋著了來?尋不著便不來了嗎?疑問重重的閻婆惜,不自覺地一伸手拉住了他:「你哪裡去尋我娘?」 「師娘請放手!」 閻婆惜臉一紅,把手縮了回去,勢子猛了些,帶翻了那盞八寶湯。 淡色裙子,把盞五顏六色的八寶湯潑在上面,格外刺目,加以閻婆惜嬌聲一喊,自然便叫茶客都圍了上來。看著兀自好笑,窘得她手足無措,只怨她娘偏趁這一刻出了門,更怨張文遠不識眉高眼低,趁這一刻安安穩穩說些話倒不好,偏要大海撈針似的去尋「外婆」!不然,哪裡來這樁掃興之事? 心裡恨著他,恰恰他又湊了上來,從袖裡摸出塊手巾,遞過去要替她拂拭水漬——果然這樣做了倒也好,誰知他手伸到她裙幅下,卻又驀地裡住了手。這也怨旁觀的人眼光太銳利。眾目昭彰之下,便自己的妻子,也不好意思這等去服侍,況是未過門,且又小著自己兩三歲的師娘?須得避此嫌疑! 這一來,閻婆惜更加置身無地。只是滿懷火氣發作不得,也不肯發作;果然要發作時,閻婆惜的潑辣,就十個張文遠,也須要抱頭鼠竄。 看熱鬧的人都覺得他們這份尷尬十分有味,便越發起哄。「那後生,」有人笑著喊道,「這等臉皮薄!」 又有人笑道:「看來也是個怕老婆的!」 有那忠厚的便小聲勸告:「休這等說!越說越叫他娘子動氣,等回了家,跪算盤、頂燈檯,有他的罪受。」 張文遠從未如此受過窘,惱羞成怒,便把他在刑案上的威風使了出來,臉凝嚴霜,把雙眼睛睜得好大,冷冷問道:「列位是來看笑話?還是怎的?」 這一問,頓時把亂七八糟的嬉笑之聲收了個乾淨。卻也有那不服氣的,要上來辯個理:「咦!這茶店人人來得,有什麼,看什麼!你說這話好沒意思!」 張文遠把臉都氣得青了,正待大大發作。茶店夥計分開眾人,挺身勸解:「小押司,休得動氣!」緊接著又高聲說道:「這位是刑案上宋押司的愛徒,張小押司。各位散一散,請回去用茶。」 原來是宋江的徒弟,都知少惹為妙,一個個悄沒聲地溜了開去。 等閒人走得遠了,閻婆惜自取一塊手巾拂拭著裙幅,口中嗔怪張文遠,恨聲說了三個字:「都是你!」 雖是怨責,聲音中卻顯得別樣的親切。張文遠心中一動,強自壓制著自己,做出漠然不答的神態。 這一下使得閻婆惜真的動氣了,本來想要問他:這便是你對待師娘的禮貌嗎?但到底初見,而且是在茶店裡,鬥起口來不好看,只得權且忍耐。 幸好閻婆尋了來了,幫著攜了東西回家。進門細看,女兒的臉色不甚好看,張文遠也不似初來時那般有興頭,不免奇怪,隨即問道:「歡歡喜喜地出門,怎的這等一副氣色回來?可是有什麼不如意的事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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