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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一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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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哪個不識抬舉?」閻婆惜心情平靜了些,便不服氣似的說,「我就做一個『師娘』與你看!你先出去,我就出來。」 等閻婆走出了門,她三腳兩步奔向床前一張小桌子。桌上一架銅鏡,鏡上套著個舊錦袱,她一伸手把它褪掉,另一隻手便去刨花缸裡摸著了刷子,蘸滿刨花水往頭上去抹,把一頭青絲抹得又黑又亮又平,然後又用冷手巾擦一擦臉,雙手使勁抹平了衣服,方才走到簾前——卻又不即出門,定一定神,調一調呼吸,扯一扯衣襟,理一理腰帶,看一看腳上,諸事妥帖,出得去了,陡又想起一件事,踩著碎步,回到床前,從枕下取出一塊手帕來。整方白羅,用黑絲線繡的一百隻蝴蝶,是她最心愛的一樣衣飾。 門簾一掀,那方炫目的百蝶帕先揚了出來,然後纖腰一閃,張文遠頓覺眼前一亮,不由得在心裡喝聲彩:「好身段!」 閻婆惜是賣唱出身,招呼客人,慣會言語,一出簾子,那雙水汪汪的眼睛,在黃婆臉上停得一停,隨即順勢轉向張文遠,同時甜甜地、略微害羞地笑了。 「好了!」黃婆在一旁發話,「這不需我引見了。小押司,你師父吩咐你的,你就說吧!」 「且慢!禮不可廢,外婆和師娘請上坐,等我拜見了,卻再說話。」 這自然有一番推讓。無奈張文遠執意要行大禮,到底讓他跪倒在地,拜了四拜。拜罷起身,又不肯坐,只站在下方說話。 「師父囑咐我,今日要辦兩件事,第一件——」張文遠想了想說,「送個師父聘師娘的帖子……」 聽他把買妾立契說成聘親送帖子,黃婆責任有關,便即大聲打斷他的話說:「慢,慢!小三郎,你待怎講?」 這一問太不識趣,不但張文遠神情尷尬,閻婆母女的臉色也不好看了。 幸好張文遠素有急智,不答她的話,管自神色自若地說了下去:「且說第二件。師娘喜愛怎等樣的首飾衣服,師父命我陪了師娘,揀中意的自己挑。喏,有二百兩銀子在此。」他把皮紙包放在幾上,卻又急忙聲明:「銀子不夠也不礙,去熟人家揀了再結賬。只要師娘看得好,儘管取了來。」 這番話說得閻婆母女滿心喜悅。黃婆心裡在罵:「這個畜生,拿師父的錢不當錢,只顧討師娘的好!不知安著什麼心?待我說破了他。」正待開口,轉念又想,他們師娘徒弟,說起來總是一家人,何必要外人出頭,自討沒趣?只要立了契,收了媒錢,便天塌下來,也不關我的事。且隨他去。 「請師娘示下,」張文遠又說,「可就是此刻,便先到孫銀匠那裡看一看?」 「好啊!」閻婆惜喜滋滋地答說。 「既如此,請師娘去添一件衣服。今日風大。」 「說得是。我便少陪了!」閻婆惜隨即起身走到自己房裡,借著掀門簾的勢子,順便又回身看了一眼,恰好與張文遠的眼光撞著。 兩人都吃了一驚,慌忙各自別轉頭去。張文遠扭過臉來,正好看見黃婆冷冷的眼色,心中頓有警惕:這個積世老虔婆,不是好惹的,須得敷衍她。 「師父說過,這頭好姻緣,多虧黃婆撮合。如今有甚話,還是請你與外婆說吧!」張文遠一面說,一面把宋江手擬的那張契約遞了過去。 黃婆不肯接,淡然笑道:「我又不識字,遞與我作甚?說是撮合了好姻緣,這話不錯,我老臉先索謝禮——宋押司那裡,我素常受他的好處極多,暫且不提,女家如何說?」 閻婆對她確是心感,一聽這話,立即很慷慨地答道:「但憑老姐妹吩咐。」 「我要一成。」 說定了的身價銀五百兩,一成便是五十兩。閻婆點點頭答應了。 「多謝,多謝!今晚我備桌席請了你們兩家來,當面立契。小三郎,契中寫些什麼,你們一家人自己商量,沒我的事。我須得先回去拾掇拾掇。你帶信與你師父,請他早早光降。」 這一說,張文遠慌了手腳。買妾的契約,寫的盡是些不中聽的話,他向閻婆說不出口,必得借重黃婆代傳,所以一把拉住了她說:「你走不得。契中文字,原已說與你聽過。等我陪師娘出門時,煩你細細說與外婆聽。」 黃婆原是有意難一難他,聽他是告饒的口氣,便接了契約,把閻婆拉到一邊,低聲密語。張文遠也就抽空去雇了頂小轎,等抬到門口,閻婆惜早已等在那裡。候她上了轎,他把一包銀子送到她手裡,向轎夫囑咐了去向,自己先大步走到孫銀匠家去等。 先挑首飾,後選衣料。張文遠慷他人之慨,只慫恿閻婆惜挑好的買。她卻不肯聽他的話——這不是為宋江省錢,倒是體恤張文遠。她也知道他是有意討她的好,究不知宋江本意如何?倘或花費太多,說不定宋江會責怪徒弟,漫無限制,豈不是連累了他? 因為如此,便不用細細挑選,花的工夫也不大,早早回到了家。哪知下轎一看,雙扉緊閉,門上掛上了一把鎖,閻婆不知哪裡去了。 「呀!」閻婆惜雙眉微蹙,「這便怎麼處?且有些東西在手裡,急待安放,偏偏會不在家。」 「莫慌!」張文遠說,「到左右鄰居那裡問一聲,看外婆可有鑰匙寄放著?」 「不會!」閻婆惜搖搖頭,「素不與鄰居往來。」 「既如此,索性先到黃婆家坐。」 「不好!」閻婆惜答道,「我回家有事。」 女人家的事,男人不便直言相詢,張文遠只好這樣問道:「可是急著要辦?」 「也不急。」 這一說,他倒奇怪了:「然則何事?」 閻婆惜遲疑了一會兒,低著頭輕聲答道:「看我這一身!總須換件顏色衣服,才好到黃婆家去。」 張文遠這才明白:「原來穿著外公的孝!不錯,不錯,今日是喜事,不妨權且除了喪服。」 「什麼喜事!」閻婆惜看他一眼,又把頭低了下去。 這神態語氣,大有幽怨之意。張文遠心神一蕩,旋即警悟,在心裡叫著自己的名字說:張文遠,張文遠!師父是何角色?你休自討苦吃,快快看破些! 「小三郎——」 「師娘!」張文遠打斷她的話說,「你只叫我文遠好了。」 「咦!」閻婆惜把雙俏眼瞟著他說,「怎的我便叫不得你小三郎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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