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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一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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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我待覓我師父有話說。」張文遠問道,「黃婆,你從哪裡來?如何走得這等慌慌張張的?」 「原是從你師父那裡來。」黃婆與他是說笑慣了的,此時便拿他開心,「替你覓個師娘,好多個人疼你。」 師父要娶師娘了,這是個有趣的喜訊,張文遠驚喜地問道:「此話當真?是哪一家的小娘子?品貌如何?」 「此時不得告訴你。事要成時,極快,你自然會看得到。」黃婆說罷,隨即邁動腳步,急著要去傳話。 「且慢!」張文遠一把拉住了她,「黃婆,你許我撮合一頭好親事,這話有三年了,卻是幾時才得成就?」 「難,難!」黃婆搖著頭說,「大家閨秀,你不配她;小家碧玉,她不配你。又要人才出眾,又要有幾千貫家財陪嫁!小三郎,你且再耐心等一等,有那大宅門裡不為嫡室所容的偏房放出來,手裡有些私房的,我一定叫她姓張。」 「你也只是說得好。」張文遠笑笑走了。 望著他輕搖摺扇、瀟瀟灑灑的背影,黃婆心裡隱隱不安。她自然理會得宋江說那句話的意思——已看出閻婆惜風流成性,只怕她在外頭勾勾搭搭,壞了他的名聲,所以預先聲明:「不得允許,不准出門。」如今看來,只怕閻婆惜雖不出門,宋江一樣也不得放心。 因為如此,黃婆對這一個媒,便不甚起勁。到了閻婆那裡,實話直說,約定了第二天等她回話,隨即告辭回家。 閻婆母女商量了一夜。做娘的千肯萬肯。做女兒的又嫌宋江不是年少俊美,又怕進了烏龍院,不得自由,但禁不住閻婆苦勸,再看宋江財勢的分上,只得權且應承了再說。 於是母女倆又商量要多少銀子的身價,要多少首飾衣服,又要養閻婆的老。第二天說了給黃婆,傳話到烏龍院,宋江無不答應。 辦喜事要人,宋江不願鋪張,只把張文遠喚了來,說知其事。做徒弟的立即趴在地上磕了個頭,給師父道喜。 張文遠今年二十三歲,原是宋江的小廝,跟了他有十一年了。因為生得聰明伶俐,宋江便收了他做徒弟,把律例中輕重出入的關鍵,辦案時閃避羅織的竅門,都教了給他。當然,宋江的許多秘密,無不在他肚子裡,所以名為師徒,實同父子,是禍福相共的。 「我也早就想弄個『身邊人』了。」宋江在張文遠面前,才說了心裡的話,「有這麼個人,撐起一個場面,接待朋友也方便些,只是我不能弄個累贅,若有什麼危急之時,須不費我的心;倘或牽絲扳藤,縛住了我的身子,那就不是好相與了。」 原來是個臨時湊合之局。張文遠替他未來的「師娘」擔心,不要一片深情落在師父身上,將來他撒手時,那日子必不好過。 「這個婆娘姓閻,不知是在東京犯了什麼案的。那倒不去管它。我所取者,正以她出身不高,將來便丟開手,也算不了什麼。不過一日在我身邊,一日頂著我的姓,不能叫她剝了我的面皮。以後,你要替我留意!」 所謂「留意」自然是留意那個婆娘在外的行動。張文遠心裡奇怪,人還不曾抬進門,倒已防備著她會偷漢子了!照此看來,姓閻的婆娘,不知是如何一個風流人物?所以口中答應著,心裡已動了好奇的念頭,急於想看她一看。 「如今事已說成了。一切都托你去——該辦何事,黃婆盡知,你與她去商斟。不必過分驚動,卻也不必委屈人家,用銀子,儘管到我這裡來取。」 當下宋江交了二百兩銀子,另外一張親筆所擬的買妾的契約。張文遠接在手裡,取張皮紙包好,興沖沖地尋著了黃婆,說明來意。 「小押司!」黃婆想了想說,「我是做媒,你是辦喜事,職司不同。契約立了,人進門了,便沒我的事。你且先說,何時立契?」 「等到閻家談了再說!你看如何?」 黃婆點點頭,領著他直到閻家來叩門,卻先提醒他:「你師父那人比你還小兩三歲,但說來總是師娘!」 「不消囑咐,我自理會的。」張文遠笑道,「閻家小娘子,我叫師娘;師娘的娘,我叫外婆。」 看他油腔滑調的神情,黃婆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理會得她的意思,但這話不便往深處去根究,也只好聽其自然了。 敲開門來,是閻婆站在門裡,看見黃婆帶著個俊俏後生同來,不覺訝然,「老姐姐!」她指著他問:「這位官人是——?」 黃婆還未答話,張文遠卻已滿面堆歡地唱了一個喏:「這位老人家想來就是我張文遠的外婆了?」 「不敢當!不敢當!」閻婆慌忙避開,「怎當得這等稱呼?」 「你休客氣。」黃婆淡淡地說道,「他是宋押司從小收在身邊的徒弟,跟兒子一般。宋押司是『孝義黑三郎』,他便是『小三郎』。」 一面說,一面把小三郎領進了門。他來得殷勤,搶著關好了大門,又一定要讓「外婆」走在前面,拉拉扯扯,讓冷眼旁觀的黃婆覺得十分可笑。 閻家的住處狹窄,一進大門,便窺堂奧。在他們交談禮讓時,閻婆惜在自己房間裡已經聽見了,只覺張文遠「外婆、外婆」的嘴極甜,不過一個伶俐少年,沒有把他放在心上。哪知掀開門簾一望,竟是比自己還長數歲的美男子,頓時便看得呆了。 張文遠倒還好,心裡原有底子,不曾失態,但也不免訝異,鬥大的縣城,出了這等一個尤物,自己竟無所知,說來慚愧。 這時閻婆已在招呼了:「女兒,你出來!見一見押司的愛徒——好俊的人物!」 「外婆說得好!」張文遠應付了這一聲,轉過臉來,迎門一揖,極親熱地喊道,「師娘!請出來見禮。」 這一聲喊,也不知他聲音中具有何種魔力,閻婆惜陡覺臉上發熱,心頭突突亂跳,一縮手,門簾放落,身子退了回去,倚壁悄立,只定不下心來。 這個舉動,令人不解。特別是閻婆,不解以外,更有不安,怕張文遠有所誤會,所以在外大喊:「怎的?快出來,快出來!」 閻婆惜自己也覺得行動突兀,禮貌有虧,但實在出於無奈。欲待重新掀簾出見,又怕自己臉色有異,難以遮掩,引人猜疑,因此只有心裡著急,卻不知何以自處。 這時閻婆喊了兩聲,不見她答應,便邁動一雙鯰魚腳,沖了進來,小聲埋怨她女兒說:「張三郎雖是晚輩,總是新親,人家一口一個『外婆』,一口一個『師娘』,叫得好不親熱!如何我們倒像不識抬舉似的,豈不叫人笑話?」 「就是叫人『師娘』,叫得人不好意思。」閻婆惜訕訕地笑道,「你不想想,人家多大,我多大?」 「這怕什麼?俗語說得好:『搖籃裡的公公,拄拐杖的孫子。』世間多得緊!」說到這裡,閻婆略停一下,壓低了聲音,提出警告,「你休得福不知!偏房的身份,卻有他的徒弟叫你做『師娘』,便如扶了正一般。你不受他這稱呼,卻不是不識抬舉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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