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烏龍院 | 上頁 下頁
一一


  「可也不必太裝得不曾見過世面似的,盡低著頭不說話,看得你不會應酬。」

  「都是你一個人的話!」閻婆惜不耐煩地說,「好了,好了,不用你嚕蘇,我自省會的。」

  到了第二天,閻婆惜一早起身,著意修飾了一番,等到日中時分,徑投劉老實茶店而來。

  做媒是黃婆的營生,不敢怠慢,早早到了,把她們母女倆接了進去,在最後那間小閣子裡安頓下來,說著閒話,等宋江早衙散了來相看。

  黃婆嘴裡說著話,一雙眼睛只顧去偷覷閻婆惜。她家世代做媒為業,黃婆自己幹這一行也已三十多年,閱人甚多,別具隻眼。看那閻婆惜,長眉入鬢,發黑如漆,薄薄兩片紅唇,包著一嘴極整齊的白牙,雪白的手卻生了一雙燦然如霞的朱砂掌,越顯得嬌豔。

  好一副美人胚子!黃婆暗暗喝聲彩——可惜,一雙眼生得不好,初看勾魂攝魄,再看人盡可夫,三看更令人吃驚,流轉秋波中隱隱含著殺氣。黃婆心想:除卻身在刑案、手判生死、煞氣特重的宋押司,她嫁不得別人,嫁了便非克夫不可。

  就這替閻婆惜在看相的一刻,聽得外面紛紛招呼:「宋押司今日遲了!」「宋押司這裡坐!」知是宋江來了,黃婆便使個眼色。閻婆便扯一扯她女兒的衣袖。閻婆惜抬眼看時,走進來的宋江,又黑又胖,貌不驚人,心裡便不甚歡喜。

  這時黃婆和閻婆已慌忙站了起來,雙雙叫了聲:「押司!」閻婆便轉臉叫道:「女兒!快來拜謝了宋押司。不是押司高義,如何得能發送你爹爹?」

  閻婆惜原是低著頭的,這時便大大方方地抬頭站了起來,迎著宋江福了福,口中喊聲:「宋押司!」然後無緣無故抿起了嘴,仿佛要笑不敢笑似的。

  宋江的眼光極厲害,一看便知她的來路,點點頭說:「小娘子請坐!」

  他叫閻婆惜坐,黃婆偏不叫她坐。「婆惜!」她支使她說,「取窗臺上抹布來,這裡有水漬。」

  閻婆惜聽見這話,隨即轉過身去,嫋嫋娜娜地走向窗臺。黃婆向宋江使個眼色——她原藉故叫閻婆惜走幾步路,好讓宋江看一看她的極細的腰。這一個自然省會的,宋江一眼不霎地把她從頭看到底,心裡已經中意了。

  但宋江做事,一向神出鬼沒,令人難測真意。等閻婆惜拿了抹布走過來,拭一拭水漬,把她自己的那一碗茶,移到他面前時,他突然站起身來,做出一驚一愣的神氣:「啊呀!這便怎麼處?」

  「怎的?」黃婆問說。

  「剛剛想起,今日午間有約,不赴不可。虛約了你們三位,于心何安?」

  這一說兩個老婆子也都愣住了。倒是閻婆惜穩得住:「既然押司有約,休為我們延誤了。儘管請便!」

  「這如何過意得去?」宋江略略躊躇了一下,望著黃婆說道,「我有份見面薄禮,待送與閻小娘子,卻要拜託你領路去取。」

  閻婆母女還待假意客氣一番,黃婆卻已代為滿口稱謝。於是宋江到櫃子討筆硯寫了張簡帖,囑咐黃婆領著她們母女,到鼓樓前孫銀匠那裡,憑簡帖由閻婆惜自己去挑一副頭面首飾。

  見面說不到三句話,椅子也還不曾坐熱,便是如此豪闊的出手,把閻婆樂得眉花眼笑。她女兒原有些不中宋江的意,此時看在珍珠金翠鑲嵌的首飾分上,也就無話可說了。

  哪知一連兩天,竟無下文。黃婆以為宋江心熱如火,一定會刻不容緩地把她喚了去商議這件好事,所以沉著等待,準備著宋江情急求教時,好好索一筆媒禮。這時消息沉沉,不免心旌搖盪;又加以閻婆一天兩三次來探問究竟,只好收起那個待價而沽的念頭,先去看宋江問個明白再說。

  宋江當然已料准了黃婆會來問話。這兩天的擱置,一半是有意要顯得冷淡些,一半也是因為做這件事,通前徹後,著實要費一番思量的緣故。

  因此,等黃婆尋著他時,他把她領到烏龍院,好從容細談。自然是她先探問他的意思。宋江先不做可否的表示,一句話就把她問住了。

  「黃婆,你可知閻家的女兒,究竟是何來路?」

  閻家的來路,黃婆也有些疑心,看宋江這等神情,又知他交遊極廣,或者已知底細,所以不敢支吾。

  愣了半天,黃婆反過來問:「押司道她是何來路?」

  「論她人品,不當委屈在這鄆城縣小地方。莫非犯下了什麼案,借此隱避?」

  這話有理!黃婆一顆心有些冷了,看來不是好相與!媒禮還在其次,莫要惹一身是非。有此警覺,說話便處處留著退步。

  「真人面前不說假話。實不相瞞,究竟是何來路,我一概不知。好在人是押司看過了。光棍眼裡揉不得沙子,押司看中了,少不得有我現成媒人的好處,看不中時,我取了那副頭面來還。」

  「笑話了!頭面首飾是我送她見面禮,便做不成這件事,又如何要她還?黃婆你說話欠思量。」

  「原是我的錯。如今只聽押司吩咐。」

  見黃婆不敢承擔責任,宋江越發慎重,繞屋徘徊,取捨兩難。黃婆便站起來要告辭。

  「咦!」宋江笑道,「我不曾見過這等的媒婆!」

  黃婆說了實話:「押司不比別人。這頭媒若有差池,說起來是我的來頭,吃不了兜著走,我怕!」

  「你這話又不對了!果真出了差池,難道我還賴在你身上不成?」

  這一說,黃婆放心了:「既如此,我還是聽押司的吩咐。媒婆賣的是一張嘴、一雙腿,我只跑得勤快、說得實在就是了。」

  到這地步,須有一句爽快的話。宋江所顧慮的倒不是閻家母女在別處犯了什麼案,是閻婆惜不像個肯守婦道的人,怕鬧出笑話來。但要割捨,卻又似乎不肯,逼到最後,口中沖出一句話:「只依得我一件,她要怎的我都依。」

  「押司請說來看,是怎等一件事?」

  宋江指一指門口答道:「進了我這裡的門,若無我的允許,日常不得出門。你問她,可依得我這話?」

  黃婆領了這句話,離了烏龍院,剛走出巷口,與人撞個滿懷,抬眼看時,彼此都道了聲:「咦!」這人正是宋江的徒弟張文遠。

  「小押司,哪裡去?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