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烏龍院 | 上頁 下頁
一〇


  「有倒有一個,不知成不成?」黃婆很沉著地說,「成了最好,不成卻休怪我!」

  「不怪,不怪!你先說,是哪一家?」

  「遠在天邊,近在眼前。便是發送你家老兒的宋押司!」

  閻婆一聽大喜,站起身福了福:「老姐姐!這頭親事,我再無話說,全要仰仗。」

  於是黃婆又把宋江妻死未曾續娶,以及如何疏財仗義,如何在鄆城縣中有名,都說了給她聽。閻婆越聽越中意,當時逼著她,立刻去覓宋江,自己就在她家坐等回音。

  這樁姻緣撮合成功,照宋江的手面,至少也得二十兩謝媒。所以黃婆也是精神抖擻地匆匆趕到衙前,在劉老實茶店裡尋著了宋江,一把拉了就走。

  「咦,咦!」宋江笑道,「有話好說,如何這等硬拉?莫非要招我做女婿?」

  「我女兒醜,押司看不上。我另有話,要一說了,包管押司喜心翻倒,睡都睡不著。」

  「有這等好事,何不快說?」宋江站住了腳。

  「快說?」黃婆做個賣關子的樣子,「押司須先請我老婆子一頓酒再說。」

  「這不在話下,我便請你吃酒。」

  「原是與押司說笑。」黃婆笑道,「等我替押司出了力,有吃不完的酒。閒話休提,我有件不大不小的事,要問押司,須得個清靜的地方,才好細談。」

  「既如此,我下處不遠。到那裡坐一坐,可使得?」

  「最好,最好!押司先請——我記得押司的寓處,就在衙後。」

  一點不錯,宋江為了上衙門方便,就在縣衙後街買了一幢房子。這原是當地一名富商的產業,原主犯下重罪,家產籍沒入官,作價變賣。宋江略略假了一番手腳,繳了官價,承受了這幢房子。其中原有些花木之勝,也有些亭台池沼。水邊一座小樓,樓前柱子上懸一副黃楊木鏤刻的對聯:「青鳥飛相逐,烏龍臥不驚。」有那促狹的,便把這幢屋喚作「烏龍院」。俗稱黑狗叫烏龍,起這名字,原有個菲薄的意思在內。宋江度量極大,絲毫不以為忤,反覺飛鳥相逐,狗臥不驚,是個過太平日子的景象,便任由他們喚去。

  當下宋江把黃婆領到了烏龍院,坐定點茶。黃婆只顧四下張望。宋江便問:「黃婆,你看些什麼?」

  「可惜了,好整齊一座院子,只得押司一個人住。」

  「是啊!」宋江答道,「原是糟蹋了屋子。想賣,卻又覓不著主顧。你替我留意,若是有人要,便領了來看,做成了交易,除了中人錢,我另有酬謝。」

  「我慣與人做媒,做不來房產經紀。我也不勸押司賣屋,只勸——」說到這裡,黃婆突如其來地問道,「押司娘子故世幾年了?」

  「前後五年。」

  「押司怎的不再娶一房娘子進門。」

  宋江何以不肯續弦?其中原因他自不肯與人說,笑笑答道:「一個人無憂無慮,自由自在倒不好?」

  「難道不嫌寂寞?」

  「我的朋友多。」

  「朋友怎比得身邊人?而且也可惜了好一座屋子!」

  「那也是無奈之事。」

  「說甚無奈?只怕押司無意。」

  宋江笑了:「看這光景,這真是說媒來了。我勸你死了心吧,不怕你能說得太陽打西邊出來,只說不動我!」說著,便挪一挪身子,欲待站了起來。

  黃婆急忙一把將他拉住。「押司!」她說,「你且坐了。我有句話,若不中聽時,再走不遲。押司好客,須有個精緻去處,吃茶吃酒,任客人隨意來去,便講幾句話也方便。像這等精緻一座屋,再有個人來照管,用個廚娘,買兩個小廝,把個場面熱熱鬧鬧撐起來。押司,似你的身份,要這等才相配。」

  果然,媒婆的那張嘴利害,一席話說得娓娓動聽。尤其是「講幾句話也方便」這一句,直打入宋江心坎——有些朋友,他人見不得;有些話,他人聽不得。若照黃婆的話來辦,就再不必怕茶店酒樓,眾目昭彰之地,會得洩露秘密。

  於是他沉吟了一會兒,問道:「黃婆,與你實說了吧,續娶的話,一時休提。如有能幹會應酬,相貌也還見得人的,弄一個倒也不妨。」

  語聲未終,黃婆拍手拍腳地笑了起來:「這才是天緣湊巧,恰恰有這等一個。押司,幾時看人?」

  「八字不見一撇,哪裡就談得到看人?你且先說一說,再作計較。」

  「就為的難說。原是十分的人才,我照實說了,押司當我是媒婆的嘴;如只說得五六分,卻又委屈了人家。如今說也是白說,只請押司看人,不中意時,一切休提。」

  聽她說得如此有把握,宋江的心思也活了,當時約定第二天午間,在劉老實茶店裡見面。

  黃婆告辭回家。閻婆已等得焦急了,一見了便問:「可曾說成?」

  「哪裡有這等快?」黃婆答道,「宋押司是有身份的人,做事不肯草率,要先見了面再說。論你女兒的相貌,足有把握。只是我說句不怕你動氣的話,千萬休擺出本來面目來!總要穩重,像個大家人,這頭親事才談得成功。」

  閻婆臉一紅,也不必做什麼辯解了,深深受教,約定了明日見面的時刻,急忙又趕了回去與女兒細說其事。

  把閻婆惜嫁與人做妾,原是她自己答應了的,但那時是為了賣身葬父,情勢所迫,不允不可。此刻事過境遷,她的心思又不一樣了。聽閻婆說了經過,她只是對著鏡子,不言不語。

  「知女莫若母」,閻婆見此光景,便冷笑一聲,點醒她說,「你休起那糊塗心思!在外頭拈花惹草的那班浪蕩子弟,曾見過誰有良心?有家業的,三妻四妾,厭了把你一丟,閑茶淡飯養你一輩子,你守得了這個活寡?」

  「誰稀罕有家業的?我只要一夫一妻,廝守過活,也強似與人做小。」

  「話倒說得好!只怕心口不應。你是拈得起針線,還是上得了爐灶?居家過日子,樣樣都不會。沒家業的養你不起;有家業的,誰會娶我們這樣人家的女兒做正妻?我早就替你前前後後想過七八十遍了。你啊,女兒,只怨你投胎得不好,天生就是這般與人做偏房的命!」

  一頓排揎,把閻婆惜說得啞口無言。閻婆卻又坐在她身邊,握著她的手,苦苦相勸,說宋江妻死未娶,嫁過去,猶如正室,且又不與宋太公住,門戶獨立,不受拘束;又說宋江手面極闊,花錢散漫,嫁過去便可享福;兼以朋友極多,人來人往,也不寂寞,真正是打著燈籠無處覓的一頭好姻緣,錯過了會悔恨一輩子。

  說來說去,終於把閻婆惜的心思說得活動了,心想,不管如何,且先圖個眼前風光再說。於是點點頭算是應允了。

  閻婆大喜,便又叮嚀:「明日見了宋押司,須放穩重些。」

  「哪個不穩重了?」閻婆惜瞪了她母親一眼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