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緹縈 | 上頁 下頁 | |
一一八 | |
|
|
等候這個消息,可真是心驚肉跳!緹縈幾次從夢中哭醒,說是看到爹爹,已在獄中受了肉刑。人死不可複生,四肢斷了也不能再續;為了安全起見,朱文再一次托劉端去賄買獄卒,希望把行刑的日期儘量拖延,所得到的是一個月的時間。如果這一個月之內,不能獲得特赦,那麼淳於意的右足,是無論如何也保不住了。 這不關於一足的殘缺,是淳於意個人及一家榮辱的所系。所以未能得到上書的機會,緹縈真是臥不安枕,食不甘味了。 終於來了好消息,皇帝將巡幸專為太子所設、以招賓客的思賢苑,日期是獄卒所許的限期之前十天。 光是這個消息,就使得緹縈和朱文如釋重負。打點起精神,準備到期犯蹕上書,救父出獄。 寬心一放,整頓全神準備迎接那有生以來最重要的一刻,緹縈有著一種從未經驗過的、自己看重自己的感覺。那是最難、最險的一刻,但也是一個人最得意、最榮耀的一刻——當然她沒有想到過艱難,「皇帝是最仁慈的」,孔石風的話一天不知要在她腦中出現多少遍?她在想,皇帝的仁慈,至少至少也會像陽虛侯那樣。既然見了陽虛侯能夠侃侃而談,見皇帝有什麼可怕的呢? 不僅是不怕,她還有個念頭,一定要替爹爹掙面子!要讓皇帝見了她的行徑,必得贊一聲:「到底不愧是良醫的孝女!有膽量,有教養!」 因此,她天天自己演習著到時候應該拿出來的手眼身法和那一聲高喊的「冤枉」;也因此,只要見著朱文的面,她定不能不談此事。慢慢地,幾乎整天逗留在他屋裡了。 從洛陽開始,朱文始終沒有跟緹縈說過一句私情話。是沒有心思想這些,但是,緹縈那能相伴時必相伴的態度終於讓他發覺了!一發覺便是兜心一沉,把什麼事都先拋開,要來了斷此事。 於是他故意不理她,隨她自己來去,只當不知不見。緹縈體諒他心裡事多,並不以為自己是受了冷落。這樣到了要辦大事的前兩天,緹縈有句話要問他;剛還只叫得一聲「阿文」,他立刻就不耐煩了。 「你不要成天纏著我,我沒有工夫伺候你!」 當著劉端和孔石風,他竟說出這樣的話來,緹縈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;但他們兩人的異常尷尬的臉色,為她提供了一個證據,證實她沒有聽錯他的話。這一下緹縈臉色大變,強忍著眼淚退了出來,回到自己臥室內;越想越傷心,也越想越害怕——她再也不能相信,朱文竟已變心;也許他根本就沒有真心,只是自己太癡而已! 她簡直傻了!一個人在屋裡,思量往事,都如噩夢! 「緹縈,緹縈!」 她驚醒過來,抬頭看時,是劉端和孔石風在窗外;她起來開了門,兩個人一先一後進屋坐了下來。她不知他們要做什麼,困惑地坐在下方相陪。 「有件事,我們要向你說明。」劉端開口發言,「朱文的師門赴難,不是為了別的,只為了江湖上的義氣。不管他對你說了什麼,對於原來的計畫,是絲毫不受影響的。」 「呃,」緹縈頭上昏昏沉沉地,弄不清他的意思,歉意地說,「恕我笨拙,請說明白些。」 劉端向孔石風看了一眼,孔石風點點頭,略想一想答道。「有兩句話說出來,希望你不至於傷心;朱文的援救令尊,完全是江湖上的義氣,劉公和我的插手在內,也正就是這個緣故,朱文對你的感情如何,是另一件事;甚至於對你沒有感情,也可以說。不過,即使對你沒有感情,江湖上最重然諾,犯蹕上書的事,既已決定,便當悉力以赴。甚望你對這一層,有個透徹的體認。」 原來他們要說的只是這樣的兩句話:「朱文對你並無感情,但犯蹕上書之事,照行不誤!」如果不是為了父親,緹縈真想破口大駡:「你們替我滾,誰希罕你們的江湖義氣?」 但是,為了父親,天大的委屈,也得容忍,緹縈心想,決不能有傷心的表示;朱文如此無情,自己要顯得比他更不在乎,那才不會讓人看輕。 因此,她從容答道:「家門不幸,多承諸公仗義相助,感激不盡。到那一天,我自當謹慎將事,克底于成,始不負諸公的苦心。」 說著儀態優雅地頓首致謝。劉端和孔石風答禮告退,他們算是輕易地完成了朱文所託付的任務,然而他們並無輕鬆之感,相反地,心頭如壓了塊鉛似的,覺得十分沉重。 【13】 專為太子所設,用來禮待博學鴻儒的思賢苑,在長安西北,皇帝的車駕,應該出長安北面靠西的第一個城門——「橫門」,門外跨越護城河的石橋,名為「橫橋」,又稱為「石柱橋」;這座橋還是秦朝所建,寬六丈,長三百八十步,平整雄偉,是長安的壯觀之一。 一早,掌管北門區域及這座橫橋的「都水會」,便徵召民夫,把蹕路所經的街道,灑掃清淨;但五月十幾的天氣,已是驕陽如火,街道須要不斷灑水,保持潤濕;這樣,車駕經臨,不致揚起漫天的塵土。 那些灑水的夫役,是都水會衙門花錢雇用的;每隔二十步就有一名,肩挑擔桶,手提長構,不斷地舀著水往路面上灑去,要灑得勻淨,而且不能停頓、是件極其吃力的差使。但其中有個粗獷的少年卻不為苦,幹得比什麼人都起勁。 這個少年就是朱文。 他是通過劉端的活動,才得受雇;而且分配的地段,也是須先安排好的,正在橫橋前面。他一面灑水,一面不斷地在心裡默想著鹵簿經臨時的所計畫好的行動步驟,一遍又一遍,幾乎想得有些厭煩了。終於日影將中的時分,聽得潑刺刺的馬蹄聲。不一會,一個戴了虎賁冠,峰著繡衣的郎官,領著四名朱衣堅甲,腰懸弓箭的御林軍士,騎著高頭大馬,疾馳而過,這是車駕的先驅,皇帝已經出宮了。 於是灑水的夫役越發工作得起勁;執戟的校尉,忙著驅散行人,片刻間橫門內外空宕宕地肅靜無聲,只有一陣陣馬蹄聲由遠而近,先驅的郎官,一撥一撥經過,然後隱隱如雷聲。掌管京城警戒的中尉,和奉引車駕的京城地方官京兆尹,相繼出現,這就到了灑水工作終了的時候。 在京兆尹的馬前,朱文灑了最後的一杓水,隨即挑著空桶走避。河邊並無房屋,早就看好了地方,避在西面橋下——那是個並不太陡的斜坡,朱文往下走了幾步,仰面伏臥,定一定心,注視著水面。 清脆的馬蹄聲中,混和看兵士的腳步聲,「刷、刷、刷」地踩出極為勻整著實的韻律,通過橫橋,聲響更見宏壯。同時,水面上出現了雄偉的倒影,金甲朱衣的御林軍;旌頭繡衣的前導武官;黑衣武冠的宮廷衛士…… 朱文清清楚楚地可以感覺到自己的心跳,口中發苦,耳中有聲,隨著水中黑衣人影的消失、心跳越來越快。當第一列貂羽金蟬惠文冠的影子自水中反映到他眼中時,他像突然間發了瘋似的。一翻身往斜坡上奔,到得路上「哇」地一聲狂喊,雙手護頭,埋著腰直往馬隊中沖——他想到報答師父之恩、緹縈之情、衛媼之義,以及江湖朋友的期許,都在這一沖上面,所以出盡全力,其去如飛。 | |
|
|
學達書庫(xuoda.com) | |
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