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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七


  「緹縈跟我到長安來了。此刻就在外面,跟青子在一起。」

  「好!」邵哲點點頭說:「當今皇帝仁厚而重孝道,緹縈大可伏闕上書,為父贖罪;十有七八,可望成功。」

  「啊!」朱文一時還無法判斷他這一計是否可行,「我全不曾想到此。」

  「申屠嘉的剛愎,只有皇帝可以糾正他。所以除此以外,並無第二條路——罪要判得越重,越能說得動聽,罪倘或是『一歲』、『兩歲』的小刑,上書倒變得小題大作了。」

  「不錯!」朱文興奮而又躊躇地,「但是這一上通皇帝的書,關係重大,邵公,你看——」

  「那自然是我的事。過去我向你不厭其詳地打聽倉公的官聲政績,平生行誼,就是為此!」

  「那真感恩不盡了!」朱文夥身下拜,「全仗鼎力!」

  「不是,不是!」邵哲指著他說,「此事成敗關鍵,全在你身上。伏闕上書,不知何時才能上達御覽,所以緹縈要等皇帝出巡時,攔道上書。」

  「呃!這,怕緹縈辦不了。」

  「所以要靠你。出警入蹕,千乘萬騎;一個弱女子的鳴冤,皇帝是聽不到的。」

  「正是這話。」

  「只有一個辦法,要讓車駕停下來,這時候緹縈才有機會上書。你的任務,就是如何讓車駕停下來。這好像很難,是不是?其實不難,只看你肯不肯犧牲?」

  「當然!」朱文挺一挺胸,毫不遲疑地說:「但能救得家師,赴湯蹈火在所不辭!」

  「這就行了!」邵哲欣慰而欽佩地說,「我知道你是個血性男兒,為報師恩,一定不避艱險;否則,我也不必劃此一策。」

  邵哲的計策,是聲東擊西;當皇帝巡幸的時候,朱文要在蹕路所經之處,預先埋伏,等車駕將近,故意犯蹕——這是把千萬騎的鹵薄,攔頭一擋;那時皇帝的乘輿,一定會停下來;於是緹縈鳴冤上書,立時可達天聽。

  細心傾聽的朱文,把他所說的每一個字都記住了;從頭細想一遍,徹底掌握了要領,他認為有兩點是必須注意的,第一,藏匿的地點,一定要嚴密,否則天子將出,預先清道,必被驅逐;其次,犯蹕的時機,要掌握得恰到好處,乘輿倘不是正好在緹縈附近停下,恐怕喊破了嗓子,皇帝也聽不見。

  「不錯!」邵哲聽他陳述了意見,這樣答道:「藏匿的地方,最好在禦溝涵洞之中。至於天子駕出,雖有『大駕』、『法駕』、『小駕』之分,不過那只是後面屬車有多寡而已,前面的鹵薄是一樣的,所以時機可以計算得出來。我已經算過,要你跟緹縈錯開來,相距五十步,等鹵薄行過三分之二,跳出來犯蹕驚駕;那時乘輿停下來的地方,就差不多是在緹縈附近。」

  「領教,領教!」朱文欣然答道:「我必照邵公的指示,細心安排。」

  邵哲點點頭,忽又莊容說道:「犯蹕非同兒戲,你可能當場被亂棍打死;不死亦必被捕,判以重罪。」

  「此非我所顧慮。」朱文想到有句話,必須囑咐,「回頭我自然要讓緹縈來拜見邵公,那時求邵公不必將我犯蹕所得的後果說破。」

  這是怕緹縈驚慌不安。邵哲自然明白——此時他倒有些失悔來劃此策;只怕萬一大事不成,白白又饒上朱文的一條生命,那就太愧對緹縈了。

  就為了這一層緣故,邵哲拒絕與緹縈相見;朱文雖有些詫異,但想到像邵哲這樣的人,定有種無可解釋的怪脾氣,便也釋然了。

  不能釋然的是緹縈。她一直不解邵哲何以不願見她?因而也疑惑朱文去見邵哲,未必有什麼最後一條路!但是從天真無邪的青子口中,她不能不信邵哲是個異人,更不能不信朱文與他有著特殊的交情。因此,一路上雖有委屈疑慮,畢竟也能排遣了。

  回到萬民客舍,恰是正午;劉端和孔石風剛剛起身,一起吃了午飯,朱文把他們邀到緹縈所住的院落裡,關緊了門,研究邵哲的計畫。——」

  三男一女,東西相向而坐;朱文先用視線掃遍一室,然後以極其肅穆慎重態度發言:「家師之難,承青門邵公指點,我要走最後一條路。這條路不僅為了脫家師之厄,也為了伸張律法正義,此非一人之私,所以緹縈亦未前知,就私情而言,我此刻邀兩位與緹縈一起聽我的說明,這就是我要表明,我把兩位完全看作自己的骨肉。這最後一條路,前驅是我,成事在緹縈;但必須有兩位充分作後盾,庶幾事成有望!」

  「這一著妙!」孔石風瞿然而起,「你且說個究竟!」

  劉端、孔石風、緹縈,或坐或立,卻都聚精會神地聽朱文講話。等他說完,劉端問道:「你可知犯蹕……」

  「我知道!」朱文趕緊打斷他的話,轉過身來,背著緹縈向劉、孔使了個眼色——他們都明白了他的意思,再也不提犯蹕得何後果的話。

  「如何?」孔石風問緹縈。

  緹縈想到要在那麼大的場面之中,叩謁皇帝,陳訴沉冤,十分緊張,也十分興奮,她的臉色發白,漆黑的瞳仁時而呆滯,時而流轉,胸部一陣起伏著;這時聽得孔石風的話,挺起胸來,大聲答道:「我不怕!」

  「是的,你不怕。皇帝是極仁慈的,他一定會嘉許你的一片孝心。」

  這幾句話對緹縈是極大的鼓勵,對朱文的計畫是極好的幫助。整個計畫中,最困難的就是緹縈在那最緊要的一刻,能不能沉著鎮靜來應付那令人目眩神迷、驚心動魄的大場面?如果緹縈有信心,這個計畫便有一半把握了。

  於是,他們不厭其詳地把全部行動中的每一個細節,都反復地提出來討論。目前還不知何時可以執行這個計畫,也不知皇帝將巡幸何處;只能假設幾個地點,所以商談的時間雖長,計畫卻還不算定局。

  在焦灼的等待中,終於得到了不幸的消息:延尉申屠嘉判定淳於意的罪名是「附下罔上」,所處的刑罰是「刖右趾」斬斷右足。照廷尉的解釋。齊國是王國,陽虛侯是侯國,淳于意依附陽虛,而以「詐疾」推辭齊王府的征辟,這就是「附下罔上」;這是「大辟」的罪名,但以所「罔」者並非天子,因而減刑,判處明「刖右趾」。

  由於事先已有所知,所以緹縈是悲憤多於驚痛,越發加強了非直訴于皇帝不可的決心。而朱文則連去體味一下自己的感覺的工夫都沒有,他要忙著托劉端設法傳一個消息到獄中,寬慰師父;又要趕到邵哲那裡,請他撰擬緹縈所要呈訴于天子的文字,再要跟著孔石風去打聽皇帝最近可有巡幸之舉?這是最重要的一點,沒有這個可以犯蹕的機會,一切希望,皆成泡影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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