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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五


  睡得不多一刻,緹縈便就醒了。心事如潮,再不能重尋好夢。一閉上眼,只見朱文的臉懸浮在空中,細細看去,似乎小別再見,開顏已改,多了些風塵憂鬱之色,但眉間嘴角,卻顯得更堅毅、更深沉、更耐人尋味,並且更可信賴了。

  想到衛媼那一番無言的深意,她頓覺臉上發熱;此時心問口、口問心,到底是不是像燕支所說的,「口中不言,心裡千肯萬肯」?不是,她自己可以跟自己發誓,決沒有什麼「千肯萬肯」的意思,然而她也無法對自己否認「不肯」。

  那麼到底該如何呢?她歎口氣,自己恨自己優柔寡斷,思前想後,每每空費心思,徒然自苦。最使她自己不解的是,她始終想不出朱文有什麼不能為自己所容忍的缺點,但總覺得嫁了給他,於心不甘。這是什麼道理呢?

  也許是因為爹爹的緣故!他曾為爹爹所深惡痛絕,現在對他的想法雖已改變了,但是當初爹爹在她面前批評他的話,卻是她永遠不能忘記的。只怕要等這些話有一天能淡然置之了,那不甘之心才會消失。

  就這樣胡思亂想著,陡然發覺,窗外已露曙色;同時聽見有響動的聲音,等她起身開門出來,燕支亦正揉著倦眼,朱文則已穿戴整潔在料理行李了。

  行李不多,最要緊的是那一囊珍寶,朱文叫緹縈貼身收藏——一路上,這就是她的唯一的任會,此外都歸朱文負責。等車子一到,裝好了一副寢具,一件箱籠;緹縈淚眼盈盈地辭別了衛媼,又重托了燕支,互道珍重,才依依不捨地上車而去。

  朱文依舊騎著他的那匹馬,帶著小小一個行李捲,在前走著。一路走,一路在想,昨天所告訴衛媼的那套話,純是為了安慰病人而編出來的;事實真相,一直沒有機會跟緹縈說。如果她也把那些假話信以為真,則將來的失望會變成極沉重的打擊,應該早早跟她說明白。

  於是到了中午打尖的時候,他說:「長安的情形,你怕還不知道……」

  「啊,怎麼?」緹縈驚惶失措地,把一碗湯潑翻了。

  一看她這樣子,朱文心往下一沉,要他說出真相來,比什麼都難,但要不說卻又不可。一時愣在那裡,好久作不得聲。

  話雖沒有,那態度已明白顯示,決非好兆,緹縈越發著急,不斷地催問著:「你說嘛,長安怎麼樣?」

  「你這種一片樹葉子掉下來,就像要打破頭的樣子,我什麼話都不敢說了。」

  緹縈長長舒了口氣,自己告訴自己,必須咬緊牙關,承當一切,便點點頭很沉著地說:「你說好了,我不怕!」

  事到如此,朱文覺得不妨趁此時機,索性叫她心裡有個準備,便狠一狠心說:「世事莫測,什麼不幸的結局都可以出現的」

  於是朱文把晉謁陽虛侯,大失所望,以及延尉申屠嘉的剛愎偏執;還有劉端在延尉衙門關托的結果,都說了給緹縈聽。

  事情的不順手,竟到了這樣的地步!除去獲得保證,父親在獄中可以不受苦是一安慰以外,其他都是黑漆一團,看不出些兒光亮。照此說來,過去所費的心血,豈非全部虛擲在無用之地?

  緹縈簡直傻了!心裡不斷重複著,只是這麼一句話:「怎會如此!怎會如此!」

  而朱文的難過,也是無可言喻的。他有些懊悔,早知這樣,不如不說。這一路去,他要全神貫注在師父的官司上,於今怕不得不分神來安慰緹縈,為自己徒增麻煩,於大事有損無益,看是大大地失策了。

  但居然出乎他想像的,緹縈反倒堅強了!痛苦憂傷到極處,逼出她破釜沉舟的決心和勇氣,「阿文!」她的聲音也變得異常深沉了,「你說,爹爹的官司,最壞會落得怎樣一個結果?罪不至於死吧!」

  「死罪是不會有的。」

  「只要沒死罪,總有辦法好想。」她霍地站了起來,「上車趕路吧!」

  這樣的態度,反倒把朱文搞得迷糊了。謝了借著打尖的那人家,提了乾糧水壺出門。緹縈已在車子裡坐好,閉著嘴。揚著臉、皺著眉,倒像是跟什麼人生氣似的。

  他把水壺遞給了她,她默默地接了過來,放在一邊,依舊轉臉望著空中。

  「你能這樣最好!」朱文低頭說,「我的辦法差不多想盡了。如果你有甚主意,不妨告訴我。」

  「我正在想。」

  朱文沒有再說話,點點頭去解下自己的馬。

  【12】

  剛好是約定的十天,朱文與孔石風在長安柳市的「萬民客舍」又見了面。緹縈是認識孔石風,與劉端還是初見,行過了禮,寒暄道謝。劉端已有準備,特為騰出一個小院落,供她居住。朱文則與孔石風共一屋。

  稍稍安頓好了,劉端具餐款客,緹縈要求共席;隨即。談到別後的情形,孔石風說了淳於意到案後的情形,獄中有人照料,盡可放心。官司已問過兩堂,日內可以定讞。

  「這麼快!」朱文問道:「此一跡象,是好是壞?」

  「應該說是好跡象。」劉端答道:「但亦難言。」

  朱文向緹縈看了一眼,她把一囊珠寶取了出來,放在他面前。

  「劉公,一切重托了!」他把皮囊推到劉端面前。

  「還不知道用得著,用不著?」

  話風不妙,朱文和緹縈的臉上,頓時變了色。

  孔石風看出端倪,急忙解釋:「劉公的話有語病。廷尉衙門的朋友,決無推託之意,只是表示:若無功,不受祿。總而言之一句話,不論如何,那些朋友們有一分力、盡一分力。你們兩位,盡可放心!」

  話雖如此,怎麼放心得下?劉端不忍坐視,當夜便又帶了那一囊珍寶,設法繞道去訪他所托的人;朱文和緹縈不睡等著,孔石風便陪著他們閒話。到了夜深浙浙瀝瀝下起雨來,越發令人煩悶,孔石風和朱文苦勸緹縈先去入睡,她卻不過情,只得依從。

  剛剛鋪好寢具,正待解衣,隱約聽得隔牆似是劉端的聲音,便重新開了院門出去探望。

  果然是劉端回來了,正與朱文和孔石風在談話。三個男人不防她不速而至,一時來不及掩飾;緹縈從窗外望進去,明明白白看見朱文面有淚痕,劉端和孔石風低徊長歎,而一囊珍寶,似乎原封未動地放在朱文面前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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