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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四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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診了脈,看了瞳仁和舌苔,又診察了麻木的那半身;朱文暗暗心驚,病象大為險惡,就在這兩三天內,要有劇變。然而他表面上絲毫不敢有所洩露,只是極力安慰她,說病不要緊,只要能安心靜養。接著又造了一篇謊話,說陽虛侯已經跟廷尉有過數度的晤談,廷尉也知道倉公受屈,只因為齊國是大國,不能不做出慎重其事的樣子,作為安撫,其實毫不要緊,只等鞫問完畢,便可無罪釋放。 衛媼一面聽,一面臉上就現出了喜色。但是她不能有進一步的表示,只「嗯、嗯」地胡亂發聲,又打手邊叫人的鐘,又拉緹縈的手,是什麼意思,大家都茫然莫辨。 衛媼有口難言,漲得滿臉通紅;這是對病人非常不宜的,朱文趕緊搖手讓緹縈和燕支靜下來,然後低下頭去,問道:「阿媼,你要什麼?你要誰,就看著誰;慢慢就可以曉得你的意思了!」 衛媼點點頭,朝緹縈和燕支這個方向看,但竟不知看的是誰?朱文便叫緹縈先走過去,衛媼眼睛不動,再叫燕支走過去,她的視線跟著轉了。 「阿媼!」燕支走來跪在她身邊說,「你叫我?」 等燕支俯下身去,衛媼顫巍巍地伸起手來,從她頭上拔下一支玉釵;向緹縈和朱文揚著,又向後指一指——那屋角上放著所有的行李。 這下緹縈明白了,「阿媼,」她問:「可是指二姊夫所送的東西?」 「嗯!」是短促的一聲,表示弄對了。 於是,緹縈把那個皮囊取了來,交在衛媼手裡,她便示意要朱文接了過去。這也正是他此行要辦的大事之一;趁這機會,他把移居養病的計畫,告訴了衛媼,又說須把緹縈帶了到京城去,一等官司有了眉目,立即回來看她。 聽著朱文的話,衛媼不斷點頭,臉上露出極其欣慰的神情;這證明他的一切安排,無不符合她的心意。 等他說完,衛媼伸出手來,拖著緹縈的手。要交到朱文手裡。緹縈先不知她要幹什麼,隨她去拖,等到發覺是這麼回事,頓時臉泛紅暈,很快地把手又縮了回去。衛媼便又來拖,緹縈只是不肯。 朱文當然也明白,卻不便作何表示。燕支便又不能不說話:「緹姑!你須顧念病人勞累!」 緹縈心裡好為難,不依衛媼,她一件心事未了養不好病;若依她時,實在有些不願。就這躊躇的時候,燕支為衛媼分勞,硬拖了她的手,塞到朱文手裡——朱文自然緊緊握著,但只握了緹縈一個拳頭,她始終不肯把手伸開來。 衛媼笑了。嘴眼都是歪的,笑容可真難看;而在朱文依舊是感動的,「阿媼,」他說:「你請放心,我一定盡心照料緹縈,不負你的託付。一切都依她的意思。」 聽了這話,衛媼不住搖頭,表示大不以為然。然後又看著緹縈,是希望她有句話。是什麼話?緹縈心裡明白,但死也不肯開口。 幸虧又有個猜透人情的燕支,可作調人;她先向緹縈使個眼色,然後笑著對衛媼說道:「你老人家也是,不想想境姑臉皮子薄;心裡千肯萬肯,卻怎麼出得了口?」 衛媼聽了這話,便轉臉去看緹縈。她心裡否認燕支的話,只無論如何不忍叫垂危的老人家失望,所以把頭低了下去,同時慢慢抽回了自己的手。 衛媼這下可真的放心了,所有的大事都已有交代,恬然地閉上了眼。 「阿媼睡了。」燕支對朱文說:「我跟緹姑一直輪班守夜,你們兩位請吧。到下半夜來換我的班。」 緹縈不肯離開,也不說理由,完全是賭氣的樣子。朱文瞭解她的心情,守著自己所作的諾言:「一切都依她的意思」,所以管自到隔室去睡下。一覺醒來,天色微明;悄悄起身到衛媼屋中一看,燕支就睡在衛媼身邊,緹縈雖是坐著,雙眼似睜非睜,身子搖來搖去,其實也在夢中。 於是,他進去把她扶著睡倒,手一碰上身,她忽地驚醒,雙眸炯炯地望著他,一言不發。 「天快亮了,你睡吧!我來看守。」 緹縈未曾答話,衛媼和燕支卻都因他的聲音而驚醒。既然如此,朱文就先診視衛媼的病,兩指搭在脈上,凝神細察,既驚且喜。 「阿媼的脈,大有起色——這是頗為罕見的現象。」 不但好轉,而且好得罕見,緹縈和燕支心中無限安慰,頓覺精神大振。 「是了!」燕支說道:「人逢喜事精神爽。」說著向緹縈抿嘴笑了笑。 於是朱文又作了一遍仔細的「望」與「切」,然後排精竭慮地擬了三張藥方,交給燕支,一張是常服的,另兩張是備用的,遇到如何一種情況,服用哪一張方子,交代得不厭其詳,直待燕支心領神會了才罷。 「我原來還怕阿媼連短途也不宜移動,此刻看來,決無妨礙。」朱文站起來說,「我現在就去找朋友,覓妥了地方,立刻就搬,你們在家準備吧!」 帶了孔石風的玉塊,朱文找到萬歲街萬歲亭——洛陽的建制,一街一亭,目標顯著。找到那裡一,果然姓秦;秦老者出來答話,看了信物,隨即很殷勤地把朱文迎了進去。 彼此見過了禮,朱文直陳來意,要求代覓一處清淨的地方,容衛媼養病。又說,侍奉的只有一個年輕女子;同時也表明了,這是件麻煩的事,因為衛媼的病可能會有變化,若或故世,請求代為殯葬,並且把那年輕女子送回長安。 「只就是這些事嗎?」秦老者問。 「是的。」朱文頓首答道:「實在是迫不得已,作此不情之請。千祈老丈垂憐成全。」 「小事,小事,你來看。」 說著,他把朱文曲曲折折地領入一處院落,屋瓦三楹,另有廚房井臺;靠西一道板門,打開來恰是萬歲街一條小巷。 「此處如何?」 「好極了!」朱文感激異常,「請問賃金?」 「你不必管了。我自跟孔老弟算帳。」 江湖上就是如此,朱文也不再多說;唯有不斷稱謝,拜託照應。告辭回到東明亭,把情形一說,大家都覺得十分高興;隨即結算了宿錢,雇來三輛車子,移居到萬歲街。秦老者親自來照料了一會,又派了一名婢女來幫忙;諸事順手,半天的工夫便都安頓好了。 朱文便又出門去雇一輛長行的安車。回到萬歲亭才對緹縈說道:「明天一早就動身!」 原來心掛兩頭,日夜惦念著爹爹,真的要動身了,卻又似有戀戀不捨之意:「這麼匆促!」 「早去早回,大家安心。」 這話恰正說到衛媼和燕支的心裡;其實也不算匆促,至少還有半天話別的工夫,這一下午,大家圍在衛媼身邊談著別後的一切,彼此都為對方著想,一再叮嚀保重,直到深夜方始歸寢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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