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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九


  當然,這是朱文想到了自己的境遇,才有此憤慨。如果此刻不是心裡存著師父的大事,以輕鬆的心情,隨遇而安,則面對著這一片陽春煙景,盡不妨款段策騎,從容流覽。人生貴乎適意,這就是最好的日子——可惜都害在齊國太傅手裡!

  懷著滿腔的抑鬱不快,朱文無心再觀賞沿途的風景。出了城,人煙漸稀,便一叩馬腹,疾馳而去。無多片刻,到了邵家瓜園的竹籬笆外。

  「青子,青子!」朱文就在馬上大叫。

  青子聞聲從屋裡走了出來,一見朱文,高興地喊道:「朱叔叔!」等開了門,又好奇地問道:「你昨天騎的不是黑馬?」

  「對了!昨晚上,一位貴人送我的———比我原來那匹馬好得多。」

  「我看得出來。你的馬不能系在外面——好馬有人偷,你把它牽進來!」

  「你不怕它踏壞你的瓜?」朱文笑著問說,一面下了馬。

  「你把它拴住,我就不怕了。」

  「對!」朱文笑著摸摸她的臉,「你最有辦法。」

  正在系馬的時候,邵哲出現了,不衫不履,著一條犢鼻褲,披一件舊緼袍,穿一雙草拖鞋,手裡捏一卷書,瀟瀟灑灑走了來。

  朱文趕緊叫了聲:「邵公!」還要行禮時,讓邵哲止住了。

  「你這匹馬英駿得很!何時借我一馳騁?」

  「邵公看得中意,便留下好了!」

  「不,不!君子不奪人所好,而且我也沒有養馬的閒工夫——不過,我會相馬,也懂餵養。幾時閑了,可以教給你。」邵哲回頭又說:「青子,去取領臥席來,我與你朱叔叔在大樹下坐。」

  青子答應著去了。不一會領著一名婢女,取來臥席、靠枕、酒果,還有朱文所愛的甜瓜,在一株亭亭華蓋的大樹下鋪擺妥當。兩個人坐下來飲酒聊天。

  「邵公!」朱文先問病,指著他的左足說:「今日如何?」

  「很好,很好!昨夜、今晨都服了你的藥。頗有效驗。」邵哲問到朱文的事:「可曾見了貴人?有何佳音?」

  「誠如公言:難!難!」朱文把昨夜在陽虛邸的情形,以及這天上午與劉端所決定的一切,都告訴了他。

  「劉端,我亦知其人。是個好朋友!」

  「是的!」朱文點點頭說:「但實不相瞞,我並未把全部希望寄託在劉公身上。為日無多,凡有路子,都預作部署。邵公,你許我走投無路時,『另有辦法好想』,可得聞乎?」

  邵哲很快地答道:「尚不到時候!」

  朱文頗為失望,雖不到時候,先提出來研究研究,不更妥當嗎?

  「不是我故弄玄虛。早說了無用,而且也許會妨礙你此刻的努力。」邵哲喝了口酒,又說,「你此刻必須盡力,希望你成功。我的辦法才有些用。」

  他不承認故弄玄虛,在朱文聽來,他後面那段話就玄得很!仔細參詳了一會,略略有些明白,他的第三條路與自己所走的兩條路,必是矛盾而衝突,所以一方失敗,另一方可以成功,照此說來,他有一句話不能不問。

  「邵公,你的意思是,我這方面越失敗,你那個辦法越能成功,可是這樣?」

  「也可以這麼說。」邵哲搖搖手,「奉勸你此刻不必去分心,盡力幹你自己的,希望你成功。我那個辦法是萬不得已的下策。」

  這一說,朱文心裡又有些嘀咕不安,但再問亦是徒然。只是記取劉端的教訓,往實處去想,強抑愁懷。

  「我對令師,久已仰慕。只是對他的平生,所知甚淺。今日多暇,你不妨說些聽聽。」

  一提到師父的生平,朱文頗有驕傲的感覺,心情也覺得開朗了。

  於是朱文從淳于意任齊國太倉令如何清廉談起,講到他對醫學的興趣,以及如何從師,如何辭官,然後說了他的許多妙手回春的神奇故事。淳于意的生平,本來多彩多姿,加上朱文著意渲染,因此把個一向偏好奇聞異事的邵哲,聽得眉飛色舞,連浮數白。

  「啊!原來『倉公』的稱呼是這麼來的!」邵哲肅然起敬地說,「照此看來,倉公不為良醫,亦可為良相。清明如此,如倉公其人,必不能令其受屈!否則,何以勸善?」

  「這全仗正直熱心,如邵公你這樣的君子,鼎力維護!」朱文欣慰而感激地說。

  「只要力所能及,無不效勞。」邵哲把酒壺搖了搖,大聲喊道:「青子!青子!」

  朱文想起「有事弟子服其勞」這句話,便即問道:「邵公,有何差遣?」說著便站起身來。

  邵哲一把將他揪住,說是倉公的故事可以下酒。等添了酒來,還要細談倉公的家世!因為這句話,朱文心裡先有了準備。於是他瞞住了自己與緹縈的感情,只把淳於意家五個女兒的孝行,以及衛媼的義氣,為邵哲描敘了一遍。

  一談了開來,一便如跑野馬般,漫無涯際。看看日薄西山,邵哲的談興依然甚豪,但朱文晚上要聽劉端的回音,必須在宵禁以前趕進城去,不得不起身告辭。

  「何時再來,續今日未完的話題?」

  「明日必來,只是時間無法預定。」朱文想了想說:「倘或一早東去,路過來訪,就怕擾了邵公的清夢。」

  「東去何日可歸?」

  「從衛媼那裡取了『東西』,立即馳歸。只在五日與七日之間。

  「既如此,等你歸來再作良晤吧!」

  這樣說定以後,朱文立即上馬回城。為了趕路心急,縱轡疾馳,迎著斜暉,那匹黑馬四蹄翻騰,像支箭樣往前直奔,剛剛要關城的那頃刻間,進了青門,沿著楊溝,緩緩行向柳市。

  到了「萬民客舍」,劉端還未回來。朱文便不歸自己屋裡,徑到槽頭喂了馬,又替它洗刷乾淨,還檢查了蹄鐵。這不僅因為一天工夫,朱文與黑馬已建立了感情,而且明天還要靠它出關去辦大事。

  等他從馬廄回到臥處,只見房門開著,劉端正在等他。

  招呼過後,未談正事以前,朱文特意先仔細窺察了劉端的臉色,見他意態閒逸,知道所謀有望,先放了一半心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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