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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九


  「止!」皇帝喊著,等那校尉住了手,他向驂乘的張釋之說道:「一個小女子,何來非直訴於我不可的冤枉?廷尉鞫獄,叫我不能放心。」

  耿直的張釋之答道:「陛下莫輕下斷語!民女鳴冤,究為何事,絲毫不知;或者不關廷尉之事。請先察閱書狀。」

  「不錯,你把她帶來!」

  於是張釋之徐步走向她面前問道:「你叫什麼名字?」

  「民女淳于緹縈。」

  「何事鳴冤?」

  「一言難盡,民女請人寫在上呈天子的書狀上。請垂察。」說著把木簡呈了上去。

  張釋之不接,「上呈天子的書狀,我不便先看。」他說,「我可以帶你去謁見天子。只是我的職責所在,不能不問你一句話,我怎麼能相信你只是鳴冤,不是刺客?」

  「願受搜檢。」

  「你一個及笄女子,當街卸衣搜檢,成何體統?」

  「既如此,」緹縈略想一想答道,「願受縛於乘輿之前。」

  「好,好!」張釋之笑道:「你跟我來吧!」

  為了表明不是刺客,也為了聳動觀感,緹縈並不起身,高捧木簡,膝行而前,地上的砂礫,很快地把她的兩個膝蓋磨破了,一路滲出血漬。仁慈的皇帝看在眼里,大為不忍。

  膝行到車前十步左右,緹縈停了下來,放下木簡,俯伏在地,哀切切地高聲說道:「民女淳于緹縈,願乞天恩,為父贖罪。」

  皇帝一聽這話,心想:不對啊!剛才是高呼冤枉,此刻又說為父贖罪。究竟認罪呢還是不認罪。於是,做個手勢,近侍郎官把緹縈的書簡呈了上去。

  這一通陳情的書簡,是邵哲的精心結構。第一段鋪陳淳于意為齊國太倉令時的清廉;第二段闡明良醫同于良相的宗旨,說聖明在上,良相輩出,所以願為良醫,廣推仁君活人濟世的至意,同時約略計算了淳于意所救的人數。

  「啊?」皇帝看到這里,問張釋之:「我久聞有個良醫,人稱——倉公,可就是淳于意?」

  「是。」張釋之答道:「敬愛其人,故而不直呼其名,尊稱為『倉公』。」

  既是這樣一個方正清廉、仁心濟世、受人愛戴的君子,何以又會獲罪呢?因此皇帝急著又去讀那書狀——這以下,提到了正文,對於淳于意的獲罪經過,敘得相當簡潔,而且並無一句話抱怨廷尉。這是邵哲經過深思熟慮以後決定的寫法,因為他考慮到皇帝可能會命令廷尉衙門複鞫此案,那樣,得罪了延尉,就是極其不智的一件事了。

  也因為如此,只好勸之以情,他這樣替緹縈寫道:「妾父今坐法當刑。妾切痛死者不可複生,而刑者不可複續;欲改過自新,其道莫由,終不可得!妾願入身為官婢,以贖父刑罪,使得改行自新。」

  這說法深得「哀而不怨」的溫柔敦厚之旨。皇帝也知道申屠嘉持法苛刻,其中或不免有冤屈的情事。但是,下詔複鞫,即令能平反了淳于意的冤獄,其他「欲改過自新,其道莫由」的人又如何呢?

  這一轉念間,皇帝覺得遇到一個極好的機會,可以來勸善天下,感化黎民。予人以自新之道,此人必須確能自新,才見得寬大的功用;否則,不過啟人幸逃法網之心,反更助長了作奸犯科的風氣。而淳于意,正是這樣一個可以用來作為勸善的活證——他相信淳于意即令犯了過錯,罪有應得,寬赦以後,必能改過自新,而且以他行醫走遍四方,所到之處,便成身教,王道大行,風俗益美,豈不甚善?

  主意是拿定了,卻還要問一問案情,所以皇帝把木簡交了給張釋之,向跪在地下的緹縈問道:「你可是覺得延尉定了你父親『附下罔上』的罪,是一種冤屈?」

  這一問在邵哲意料中,早已由朱文轉教了她,這樣對答:「廷尉為國家持法的大吏,臣妾不敢誣妄。」

  「卻又來!你如何高喊『冤枉』?」

  「陛下明見!若非如此,不得到乘輿之前。」

  「這話不對!天下臣民,伏闕上書,我是無不親覽的。」

  「是!」緹縈答道:「無奈官禁重重,臣妾上書,到達御前,必稽時日,只恐臣父業已被刑,故不得不行此冒死僥倖之計。」

  皇帝笑了:「說來說去都是你有理!」

  「上啟陛下!」張釋之忽然插嘴,「可否容臣問這民女一句話?」

  「可以。」

  於是張釋之向下問道:「緹縈!你可知道剛才有人犯蹕?那是誰?」

  這一問在要害上,緹縈觸動愁懷,雙淚交流!她在想,父親的大事,看樣子是頗有希望了,但朱文此時不知是何樣子?說不定已經當場格斃!刑者固不可複續,死者更不可複生。一宵之隔,便成永訣。從今何處再去覓他的聲容笑貌?自己又如何排遣那些朝思暮想的日子?

  「你別哭!」皇帝慈愛地說,「有話慢慢講!」

  「臣妾不敢欺隱!」緹縈伏身在地,忍淚陳述:「犯蹕的那人,名叫朱文,是妾父的弟子。為了要上書陛下,捨身犯蹕,俾得暫止車駕。罪無可辶官,情實堪憫,乞陛下矜全。」

  原來這是一整套的計劃!皇帝頗為動容,有意犯蹕,不獨是侵犯尊嚴,而且有關安全,不可輕恕。

  於是他問張釋之:「按律,犯蹕何罪?」

  「『蹕先至而犯者,罰金四兩』;有意犯蹕,自當另議——要看犯蹕者,其意何居?」

  「廷尉未曾扈駕。」近侍郎官低聲向皇帝報告。

  「然則謁者何在?」皇帝又說:「取『節』來!」

  「謁者」是郎中會的屬官,主管傳宣旨意。皇帝召他前來,當然是要派他到延尉衙門,布達一項命令——淳于意的命運將在這一刻中得到最後的確定。已把生死置之度外、一直能夠鎮靜應付的緹縈,這時卻不由得緊張發抖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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