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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八


  這使得朱文想到青子,由青子聯想到她父親,隨即想起邵哲所說過的話。路是越走越窄了,不要鑽入牛角尖中出不來,趁早向他請教去吧!

  「不是說腹餓嗎?怎的不吃,只想心思?」說著,春華用軟面餅,裹了炙肉青蒜,送到他手裡。

  不知是真的餓了,還是食物好,或者由於春華的殷勤,朱文一連吃了三個卷餅,又喝了兩碗熬得極透的米漿,拍拍肚子,表示飽了。

  吃飽了精神一振,談興始起,想起她剛才所說的「猜中了」,便即問道:「你何以猜我姓朱?」

  「我聽姊妹們說起,有位姓朱的郎君,回齊魯去了。剛才聽你的口音,又見你剛到,所以猜想著是你從齊魯回來。」

  「猜得一點不錯,你好聰明。」

  「謝謝你的誇獎。」春華笑道,「可是,姊妹們都說我笨。」

  「喔!」朱文詫異地——一半真情,一半做作,「難道你的姊妹們,都是有眼無睛,看不出你的聰明?還是故意逗你作耍?」

  「不是逗我作耍。」春華正正經經說,「她們說我笨,是因為不會侍奉貴客。」

  「何以見得?」

  「每一位貴客命我侍坐,到後來總是不願留我。」春華低聲回答,把頭低了下去,不知是羞澀,還是自覺委屈。

  朱文心想,她已先把話說明白了,如再不留她在一起共度此宵,豈不是等於罵她笨嗎?這倒有些為難了。

  春華見他如此,便抬起頭來,訕訕地自嘲:「你看,我可不是笨?盡說些不中聽的話!」

  思路這樣敏銳,觀色這樣正確,還能說笨嗎?太聰明了!不過對付聰明人,他自信是有辦法的。

  於是他說:「照你這句話,我今天非因你在這裡不可了。不然,豈不見得我太寡情?」

  「不是,不是!」春華趕緊分辯,「我決無以退為進的意思!」

  「那麼你究竟是進呢,還是退?」

  這話在春華驟聽不易瞭解,想一想明白了他的話,也明白了他的意思,自然只好說:「我退!」

  「還早。」

  就這兩個字,越發明白,意思是還可以坐一會。間接但很正確地表示出來,他是不留她了!

  春華頗感委屈,又覺得是自取其辱。心裡難過,兩滴眼淚慢慢滾了下來。

  「怎的?」朱文一愣,「談得好好地,何以掉眼淚?」

  春華根本就不愛聽他的話。為何掉淚,他不知道嗎?明知故問,可惡之至。他的話值不得回答,只抹一抹淚,閉著嘴不響。

  朱文先還覺得有些可笑,但越來越感到不是件好玩的事。這樣有好一陣的沉默以後,春華用毫無表情的聲音問道:「可曾吃完?」

  聽到這樣的聲音,朱文就是未曾吃飽,也沒有食欲了。揮一揮手,讓她取拾,自己仍舊坐在南窗之下,望著暗藍的天色。

  春華極快地收拾好了,食具胡亂堆在食案上,雙手捧著,用腳勾開了門,側身楔入,轉個身就到了門外。房門「砰」地一聲碰上,倒嚇了朱文一跳。

  春華相當無禮,沒有句話,也沒有向人告辭的禮節,就這麼走了。朱文覺得異常無趣,替春華設身處地想一想,一樣也是如此。這彼此所生的一場閒氣,到底從何而來?朱文靜靜地反省了一番,發覺是起於彼此都太聰明了。倘或各人都不鬥心機,有什麼,無事不可諒解,又哪裡來此一場沒趣?

  這是個教訓!朱文心裡在想,凡事直道而行,不管結局如何,問心都可無愧。這下他才瞭解,師父所持的態度,實在是最正確的,也可以說,那才真是最聰明的。

  但是師父本人固可由此求得心安理得,而身為晚輩,何能坦然處之?緹縈和衛媼眼巴巴在等好消息。全部希望都寄在陽虛侯身上,倘或知道了今夜的情形,不知會怎樣地急得食不甘味、夜不成眠?

  轉到這個念頭,眼前仿佛已看得衛媼的黯然無語,緹縈的以淚洗面——這太可怕了!朱文立即決定,無論前途多麼黯淡狹窄,唯有憑自己的毅力、勇氣、血汗、性命去衝破。實際情形不必告訴緹縈和衛媼,免得她們擔憂,那樣不但於事無補,反因她們的擔憂而增加了自己的不安,不是自找罪受嗎?

  這樣想通以後,一方面覺得暫時解決了一個難題,內心已有輕鬆之感;但另一方面又覺得自己一力挑擔起這副千斤擔子,雙肩沉重不勝。裡外矛盾,亦喜亦憂,把個一向倒頭便能大睡的朱文,折騰得輾轉反側,痛苦不堪。

  總算睡著了!住在別院裡的人,都有將夜作畫的習慣。所以一日時光中最好的上午,別人都在勤勤懇懇地各執所業,唯有他們都在酣臥。因此這別院中特別顯得清靜,也因此朱文才能好好地補睡了一覺,到日中時分方才起身。

  睡了起來,心境又自不同了!一切都朝好的方面去看去想,盤算了一會,頭頭是道。心裡浮起這樣一個想法:路窄的好處,至少不會迷失方向,全力去走就是。只要走通,路窄何妨?

  於是,他立刻去找到劉端,很率直地表示,「重賞之下,必有勇夫」,那些司法官員和獄吏的花樣極多,錢用足了尺寸,他們一定會有辦法替出錢的人脫罪消災。

  劉端受了朱文的鼓舞,同意他的見解,放棄了自己的做法——對於廷尉衙門官員和獄吏的疏通,劉端原來準備以交情為憑藉,輔以必要的「人情」,此刻的做法要改過來了,「天大的官司,地下的銀子」,再加上平素的交情,應該是事無不辦的了。

  「那麼,你我得要商量一個數目。」劉端談得更具體了,「雖說只要事成,任憑索價,但究竟也要能力所逮才行。」

  「是的。」朱文想了想說,「我手裡已有的那些東西,你已知道了。此外周森周前輩,極其慷慨,曾有願盡力資助的許諾。等石風來了,總還可籌措若干。倘再不足,陽虛侯亦不會袖手不問,只是他在這幾天內,便當整裝歸國,若有所求,須早日開口。」

  朱文一面說,劉端「嗯,嗯」地不斷應著,等聽完,他站起身來說:「我已知梗概。事不宜遲,此刻就去走一趟。到晚來聽信吧!」

  「多謝,多謝!」朱文長揖到地,「我只等你一句話,明日便迎了上去,把『東西』取了來。」

  就這樣說定了,劉端自去辦事。朱文自此刻到晚上,無一事可做。忽然想到,何不趁早去求教邵哲?事情應可樂觀,不至於要另覓第三條路,但未雨綢緞,先有個底子在腹中,有備無患,豈不甚好?這樣想停當了,隨即到廄中把那匹黑馬牽了出來,配了鞍子,出店上馬,沿著滿栽楊柳的禦溝,緩緩而行。一路春風駱蕩,柳絲拂面,朱文覺得渾身皆是軟綿綿、輕飄飄,如中酒微醺的那種感覺。

  這不正是郊遊的天氣嗎?朱文這樣在心裡自問,頓生無窮的感慨。放眼望去,紫陌紅塵,香車寶馬,盛世的富庶,都在京城的繁華中表露。聖主在上,人夀年豐,本來每一個安分守己的人,都應該過的是快快活活的日子,偏偏有那些私心自用的人,憑空生出多少事故,害得好人亦無好日子過,實在可恨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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