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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〇


  一謁者很快地奉召而至,近侍郎官取來一枝八尺九節,系著一串囗牛尾所製成的「旄頭」的竹竿——這就是使者所持以為兜信,具有無上權威的「節」。

  「你是我的使者。」皇帝親自取節授予謁者,「即刻持節馳見廷尉,傳我的話:特赦淳于意出獄。」

  一聽見這句話,緹縈好像五腑都被震動了,猛地提起一口氣來,抽搐一陣,接上了氣,隨即放聲大哭。多少天來的憂愁、焦急、辛苦和委屈,一下子兜了起來,只覺天旋地轉,渾身脫力,一跤跌倒在塵埃中,便什麼都不知道了。

  等她醒來時,好像到了另外一個世界,從混沌一團中,漸漸看出了些什麼;似隱似現,似曾相識。忽然她耳際清清楚楚地響起一句話:「特赦淳于意出獄!」這就像暗夜中的一道閃電,一下於讓她把周遭所有的一切都看清楚了。

  於是她猛然一仰身子坐了起來,大聲問道:「爹爹呢?」

  「快來了!」劉端笑嘻嘻地說,「緹縈!你名垂千古了!」

  是麼?緹縈怔怔地想著,先還有些目昏神眩,慢慢地記憶越來越清晰,一直想到自己的抽搐和大哭。

  「我,我此刻在哪里?」

  「你不是在我『萬民客舍』嗎?你在你自己所住的屋子里。那時你驚喜過度,昏倒在天子面前,你自己記得嗎?」

  「啊!」緹縈不安地問,「那是失儀了!是不是?」

  「天子仁慈,古所罕見,當然不會在意的。呃,我還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,你願為『官婢』替令尊贖罪,天子卻傳旨,命你回家好好侍奉老父,成全你的一番孝心。」

  於是緹縈泫然欲淚,又是感激涕零了。

  「石風到廷尉衙門去接今尊出獄了。你好好休息,說實在的,此刻你一身塵土,膝上傷痕,樣子有些狼狽,我叫人來照料,你好先洗個臉,修飾一下,回頭好高高興興迎接令尊。」

  「多謝劉公!」緹縈看著他,好半天才吃力掙出一句話來,「我實在不知說什麼話好!」

  劉端笑一笑,像對親侄女兒似的,拍拍她的頭,起身離去。

  「啊,劉公!」緹縈突然跳了起來,追著問道:「阿文呢?阿文如何了?」

  「喔,我倒忘了告訴你了。」劉端答道:「朱文自然被捕了。但你放心,我跟石風會想辦法。免罪當然不可能,小罪卻是逃不掉的。」

  「是怎樣的小罪?」

  「一歲刑,或者兩歲刑;最多三歲刑。」

  三歲刑!三年不得相見——一千日是好長好長的時間,緹縈身子又覺得發軟了。頹然跌坐地上,直到劉端所遣來的女侍把她扶了起來。

  她們關上了院子的門,為她裹傷,為她梳妝,為她抹身洗髮,最後她從里到外換了一身新衣服。等這一切剛剛完畢,聽得有人在叩院門,打開一看,是神采飛揚的孔石風站在外面。

  緹縈秋波亂轉,尋覓不見父親的影子,便大問道:「我爹爹呢?」

  「還在廷尉衙門。」

  聲音益發慌張了:「怎麼?」

  「莫慌!」孔石風以沉著有力的語氣,把她的心定下來,「你坐我的車去,我在路上告訴你——時間寶貴,莫耽誤了!」

  緹縈無奈,懷著一團疑懼,跟他走了出去,萬民客舍門口,停著一輛簇新的安車,車廂可容兩人,但男女不得並乘,孔石風便叫禦者讓位,親自執鞭。同時把要去的地方大聲告訴了她。

  要去的地方是延尉衙門,淳于意已經釋放出獄,由孔石風迎接上車。可是在聽得被赦的經過後,他堅持著要孔石風設法,讓他當時就能看一看朱文。

  於是又回到了廷尉衙門,找著艾全,說明來意,犯蹕的案子可重可輕,但礙著孔石風的交情,艾全說不得只好擔些關係,毅然答應下來。

  淳于意又提出第二個要求,希望能把緹縈接了來,一起探監。艾全人情做到底,索性也答應了,不過只許一次,不許兩次,所以淳于意在那里等著,特地由孔石風來接她。

  誰知還是這一番曲折,但恰投緹縈的心意。原來就惦念朱文,不想這麼就得到了見面的機會,真有喜出望外之感。

  見了他說些什麼呢?一個念頭未曾轉完,又想到父親,不知是何神態?父親和朱文的影子,穿梭似的在她腦中往來,心里又亂、又興奮,還有些仿佛有何不測之事,將要來臨之前的不安。

  忽然,市聲遠隔了,車子轉入一條寬闊的夾道,一面是小河,河外是萊畦;一面是苔蘚斑駁的高牆。車子慢慢停了下來。停在一道與那高牆異常不稱的小門前。

  「到了嗎?」

  「到了,這是『廷尉詔獄』的側門。」

  這就是「廷尉詔獄」,將兵百萬而惶悚于獄吏之尊的周太尉,便是拘禁在此,多少英雄豪傑,一旦犯法,求生不能,求死不得,被作踐得犬豕不如,也就是在此,於今老父方慶更生,而另一個人就在午前,生死同運的人,此刻卻教他獨自蒙難,良心何安?

  「緹縈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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