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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六


  「當然要打點!不能一輩子不出頭,做個黑人。打點銷案啊!」

  「啊!」朱文如夢初醒,傾心佩服,「有理,有理!」

  「可是到了現在,只剩下一條路了,就算令師肯聽從邵哲的辦法,也不能這麼做了!兩條路走得剩了一條路,豈非越走越窄?」

  何以說是邵哲的辦法行不通了呢?對了!朱文想到了,「劉公,我懂了!」他說,「有石風的關係,有周森前輩的關係,倘照邵公的辦法,必致連累艾全和楊寬,在江湖上說不過去!」

  「著啊!孺子可教!」劉端很高興地喝了口酒,「亡命自然是下策,但不得不以此作為最後退步。預先想得到此,便不必多事找許多牽制,今日之下,事情就好辦得多了!

  前後因果利害關係,朱文想到這時才算明白,路真的是越走越窄了!」廷尉衙門這一關過不去,師父在那高牆囹圄之中,插翅難飛。一想到此,憂心如焚,臉色大變。

  劉端看他這副神情,便又開了教訓:「兄弟,你這樣子就不像我道中人了!凡事須看得破闖得出。又怕又著急,算個什麼?」

  這話說得朱文大為羞慚。此道中人,講究的是豪氣,看得世間事無不輕而易舉。生死之際,更需視如無事。必須有這樣的氣概和修養,才能卓然出頭于遊俠之中。如果遇事憂慮,躊躇不安,在旁人看來,便是膽小如鼠的明證,會遭受無可辯解的蔑視。

  朱文年輕好勝,而且他亦無生不是那種委瑣看不開的人,所以對於劉端的話,不但羞慚,而且不服氣。於是立刻把頭一揚,眉目展開地表示毫不在乎的勁頭。

  「這才對!」劉端又撫著他的背說,「越是不畏難,越是無難事。路是人走出來的,不要說眼前總還有條窄路好走,就是沒有路,不也得自己開闢出一條路來?」

  朱文深深點頭。這卻不是敷衍劉端,確是接受了他的鼓勵。

  「你也別忘了,邵哲許了你想辦法,也許他還有第三條路。」

  提起邵哲,朱文的興致又來了。「劉公!」他問,「想來你對此君,必所深知。可能說些我聽?」

  「我還不夠資格對他有所深知。」這就是說,邵哲在遊俠的秘密組織中,比劉端的地位高。「不過,」劉端又說,「對他的為人,我倒聽說過,此君可說是個怪人,起居無節,性情孤傲,常發奇想——有時候,他的奇想,還頗管用。總之,他是戰國的策士一流人物,當今之世,殊為罕見了!」

  「噢!」朱文略有些得意地笑道:「說他性情孤傲,倒不見得。」

  「那是因為你正好投了他的緣。在外闖,人緣最要緊,像我們全靠朋友,否則寸步難行。」

  「是!劉公的話我緊記在心裡。」

  「是啊,我跟你說的都是好話。你人緣不錯,這是你最佔便宜的地方。」

  正說到這裡,只聽笑語喧闐,一群人擁了進來,這都是同舍受此間主人招待的食客,朱文大都認識,便先迎了出去。相見之下,自然有一番親切的問訊,等聲音略略靜一靜,劉端大聲問道:「誰陪朱文到鼎路門去一趟?」

  語聲剛畢,便有三個人同時應聲:「我去!」

  劉端看了看,指定一個叫林都的陪了去。因為他知道這一個人,林都與朱文的感情最好。

  兩個人一起離了旅舍,林都問明瞭朱文要去的地方。便領著他往南而去——長安都城是惠帝初年所造,上應星象,北城北斗形,南城南斗形,號稱「八街九陌」,南北東西,方方正正,極其整齊,本無捷徑可通。但八街九陌中有一百六十閭裡之多,裡與裡之間的小巷山徑,為宵禁守衛的兵卒所巡邏不及。林都對於這些情況,極其熟悉,所以能夠領著朱文,東繞西轉,順利無阻地走到鼎路門。

  「看見沒有?」領路的人指著大街對面,一所花木蓊鬱的大第宅,「那就是陽虛邸!」

  陽虛邸是在望了,但可望而不可即。因為鄰近武庫,戒備特嚴,大街上不斷有兵士在巡邏,不易穿越。兩人商量了一會,決定用調虎離山之計,一個影綽綽地,故意做出詭秘的形跡,引得兵士追來,一個便悄悄地溜到了對街。

  到了對街就不礙了。朱文往小巷一鑽,順著圍牆尋到陽虛邸的便門。敞開門來,說明來意,把一囊淳於意的書簡,請司閽送了進去,靜候陽虛侯接見。

  「你等著!」司閽通報回來,這樣交代了一句。

  這一等等得朱文好不耐煩,朱文便知事情不妙。但是,他沒有想到陽虛侯,不願親自接見,代表陽虛侯接見的是謁者和陶侍醫。

  謁者不識朱文,陶侍醫卻相熟。因此延入客室,見過了禮,陶侍醫開口先表示同情:「令師這場禍事,好沒來由!君侯每一提起,盡日不歡!」

  聽見這話,朱文真有感激涕零的激動,朝上深深一拜說道:「家師何幸,托庇在君侯的蔭覆之下!」

  謁者和陶侍醫面面相覷,都沉默著。

  壞了!朱文心已半涼,硬著頭皮問道:「家師所上的書簡,想來君侯已經過目?」

  「看過了。」謁者停了一下說:「太不幸了!倉公剛愎自用,一誤再誤,幾乎累及君侯!」

  這話從何而來?朱文既驚且疑,好半晌說不出話來,轉眼看一看陶侍醫,只是垂著頭,仿佛無可奈何而又不勝痛惜似的。

  「你也知道,君侯仁德,布于國中。倉公之事,君侯頗為勞心。但其中有難解的誤會,君侯囑我告訴你一句話:對令師這場官司來說,自今以後,君侯不管比管好!」

  何以叫做「不管比管好」?其中顯有非常人所能測度的曲折在內。朱文由於這一句話,對陽虛侯已不存任何期望。也因此,他的心情反能平靜。只想曉得其中的原委,好瞭解了此中的癥結,另外去對症下藥。

  當然,朱文用不著這樣發問,謁者也會把話說明白的。在接見來客時,他們就已在裡面商量好,這番解釋,最好由陶侍醫來做,因此謁者向朱文微微一俯身說:「請寬坐,陶侍醫可道詳情,容我先告退。」

  等謁者退出客室,相向而坐的陶侍醫,移近了自己的坐席,與朱文接膝並坐,這樣不但談話的聲音,不易漏出室外,而且姿態上也仿佛是自己人的私語了。

  「君侯平日對令師的愛護尊重,你是知道的。這場官司未發作以前,聽說你不在陽虛,然則君侯對令師的一片苦心,恐怕你還不知道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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