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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一〇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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朱文依舊騎著他的那匹馬,帶著小小一個行李捲,在前走著。一路走,一路在想,昨天所告訴衛媼的那套話,純是為了安慰病人而編出來的;事實真相,一直沒有機會跟緹縈說。如果她也把那些假話信以為真,則將來的失望會變成極沉重的打擊,應該早早跟她說明白。 於是到了中午打尖的時候,他說:「長安的情形,你怕還不知道……」 「啊,怎麼?」緹縈驚惶失措地,把一碗湯潑翻了。 一看她這樣子,朱文心往下一沉,要他說出真相來,比什麼都難,但要不說卻又不可。一時愣在那里,好久作不得聲。 話雖沒有,那態度已明白顯示,決非好兆,緹縈越發著急,不斷地催問著:「你說嘛,長安怎麼樣?」 「你這種一片樹葉子掉下來,就像要打破頭的樣子,我什麼話都不敢說了。」 緹縈長長舒了口氣,自己告訴自己,必須咬緊牙關,承當一切,便點點頭很沉著地說:「你說好了,我不怕!」 事到如此,朱文覺得不妨趁此時機,索性叫她心里有個準備,便狠一狠心說:「世事莫測,什麼不幸的結局都可以出現的」 於是朱文把晉謁陽虛侯,大失所望,以及延尉申屠嘉的剛愎偏執;還有劉端在延尉衙門關托的結果,都說了給緹縈聽。 事情的不順手,竟到了這樣的地步!除去獲得保證,父親在獄中可以不受苦是一安慰以外,其他都是黑漆一團,看不出些兒光亮。照此說來,過去所費的心血,豈非全部虛擲在無用之地? 緹縈簡直傻了!心里不斷重複著,只是這麼一句話:「怎會如此!怎會如此!」 而朱文的難過,也是無可言喻的。他有些懊悔,早知這樣,不如不說。這一路去,他要全神貫注在師父的官司上,於今怕不得不分神來安慰緹縈,為自己徒增麻煩,於大事有損無益,看是大大地失策了。 但居然出乎他想像的,緹縈反倒堅強了!痛苦憂傷到極處,逼出她破釜沉舟的決心和勇氣,「阿文!」她的聲音也變得異常深沉了,「你說,爹爹的官司,最壞會落得怎樣一個結果?罪不至於死吧!」 「死罪是不會有的。」 「只要沒死罪,總有辦法好想。」她霍地站了起來,「上車趕路吧!」 這樣的態度,反倒把朱文搞得迷糊了。謝了借著打尖的那人家,提了乾糧水壺出門。緹縈已在車子里坐好,閉著嘴。揚著臉、皺著眉,倒像是跟什麼人生氣似的。 他把水壺遞給了她,她默默地接了過來,放在一邊,依舊轉臉望著空中。 「你能這樣最好!」朱文低頭說,「我的辦法差不多想盡了。如果你有甚主意,不妨告訴我。」 「我正在想。」 朱文沒有再說話,點點頭去解下自己的馬。 ▼第十二章 剛好是約定的十天,朱文與孔石風在長安柳市的「萬民客舍」又見了面。緹縈是認識孔石風,與劉端還是初見,行過了禮,寒暄道謝。劉端已有準備,特為騰出一個小院落,供她居住。朱文則與孔石風共一屋。 稍稍安頓好了,劉端具餐款客,緹縈要求共席;隨即。談到別後的情形,孔石風說了淳于意到案後的情形,獄中有人照料,盡可放心。官司已問過兩堂,日內可以定讞。 「這麼快!」朱文問道:「此一跡象,是好是壞?」 「應該說是好跡象。」劉端答道:「但亦難言。」 朱文向緹縈看了一眼,她把一囊珠寶取了出來,放在他面前。 「劉公,一切重托了!」他把皮囊推到劉端面前。 「還不知道用得著,用不著?」 話風不妙,朱文和緹縈的臉上,頓時變了色。 孔石風看出端倪,急忙解釋:「劉公的話有語病。廷尉衙門的朋友,決無推託之意,只是表示:若無功,不受祿。總而言之一句話,不論如何,那些朋友們有一分力、盡一分力。你們兩位,盡可放心!」 話雖如此,怎麼放心得下?劉端不忍坐視,當夜便又帶了那一囊珍寶,設法繞道去訪他所托的人;朱文和緹縈不睡等著,孔石風便陪著他們閒話。到了夜深浙浙瀝瀝下起雨來,越發令人煩悶,孔石風和朱文苦勸緹縈先去入睡,她卻不過情,只得依從。 剛剛鋪好寢具,正待解衣,隱約聽得隔牆似是劉端的聲音,便重新開了院門出去探望。 果然是劉端回來了,正與朱文和孔石風在談話。三個男人不防她不速而至,一時來不及掩飾;緹縈從窗外望進去,明明白白看見朱文面有淚痕,劉端和孔石風低徊長歎,而一囊珍寶,似乎原封未動地放在朱文面前。 等她推開了門,三個人一起抬頭,看見是她,面色無不驚惶。這一下越發證實了她心中的疑惑,只覺魂飛魄散,搖搖欲倒,趕緊扶住了門,從捉對兒廝殺的牙齒中迸出一句話來:「我爹爹怎麼了?」 比較是孔石風來得機警沉著,「尚未定讞!」他大聲答道:「不必驚惶。」 就虧「尚未定讞」四個字,緹縈才能支持得住。然劉端決無好消息帶回來,那是可想而知的,這時她反倒不敢去問他了。 她雖不問,劉端受人之托,不能不作交代,便望著緹縈說道:「你請坐!」 緹縈應了一聲,在下方坐了下來,低著頭,把雙手放在中膝上;那一種在患難危急之中,不失優雅儀禮的風範,使得劉端和孔石風都留下極深的印象。 「事情很難。但是,」劉端趕緊補充:「決不是我們那些朋友沒有盡力。」 「是。」緹縈答道:「多少天來,便知廷尉作梗。想來是他有什麼話了?」 「正是廷尉有了表示。偏見可怕!」劉端停了一下接下去說,「他認為陽虛侯與齊國不和,指使令尊不理齊國的徵聘。」 「既如此,何以遷怒到家父?」 「那因為齊國太傅所控的是令尊。還有個很不好的消息,齊王的病越發嚴重了!」 「請問,那與家父何干?」 「他們做官的人不是這麼想,震於令尊能起死回生的盛名,只以為對齊王見死不救。」 「這是欲加之罪。」 「唉!」孔石風插嘴說道:「令尊聽從我的策劃就好了。以後我與艾全談起,他亦深為嗟歎。於今,雖有這些東西,」他指著那皮囊說,「只怕買不得倉公的活罪。」 「不知是何活罪?」 「只怕——」孔石風看著劉端遲疑不語。 緹縈抬起頭來,堅決追問:「請明白見示。」 「也不過是我那廷尉衙門朋友猜測的話。」劉端很吃力地說:「令尊只怕要受肉刑。」 聽得這樣一說,可以想見,劉端已經得到了確實的消息,而朱文何以流淚?原因更是不問可知,緹縈既驚且痛,而更多的卻是悲憤不甘;一個奉公守法的好人,有多少次可以避禍的機會,毅然捨棄的正人君子,於今落得這般下場!他尊重法律,而法律報以相反的結果,這太不公平了!緹縈早就打了主意,如果有這樣一天,她決定要用死來表示抗議。 這一天快到了!她再一次為自己提示了決心,她沒有流淚;深深下拜,向劉端和孔石風致謝,然後退了出去。 朱文在極端痛心懊喪之中,未曾注意到她的神情,孔石風卻發覺了,推一推朱文問道:「你可見緹縈了沒有?」 「怎麼?」朱文茫然地問。 「怕她會尋短見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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