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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五


  朱文欣然幹了酒,起身告辭,邵哲送到門外,看著馬的青子又過來牽著他的衣服,絮絮叮囑,務必再來,朱文滿口答應著,上馬進城。

  人是走了,心卻還在想邵哲的神秘、青子的天真,以及他們父女對他的那一片深厚的感情,給朱文帶來了無可言喻的興奮,在邵家的每一個細節,回想起來都覺得餘味無窮。

  就這樣,在感覺中幾乎是一轉眼的工夫便已到了青城門外。其時出入各地城關,雖不必用關傳符信,但有守城的兵卒,稽察行旅,遇有可疑的人物,仍舊可以檢查盤問,所以騎馬的白衣庶民,到此都下馬步行。朱文知道這個規矩。一樣也是牽著馬進了城然後沿著禦溝,策騎直到柳市。

  長安九市,一市占地四裡,最熱鬧的地方,在北城光門,橫橋大道和柳市一帶。其中有一家私人經營的「萬民客舍」,朱文就投宿在這裡。

  這家客舍極大,四方的院落,一重又一重,每一重院落中都住滿了人,庭中廊上,就地擺出各種貨物來交易,幾乎成了一處市集。但最後一重卻另成天地,這裡有人在門口看守,不相干的旅客闖了來,看守的人會告訴他,是主人自用的屋子,恕不招待。

  然而對朱文是例外。事實上主人保留這一進院落,就是為了招待像朱文這類身分的人。

  他不須有所說明,因為在他沒有回陽虛以前,就住在這裡。其中一個專管接待的執事叫劉端的,與他最投機。一見了面,親熱非凡,執著他的手,高興地說:「我知道你不會去得太久。你那間屋子,我還替你留著。」

  「多謝,多謝!」朱文看一看手中那一囊書簡,歉意地說,「只是未能替你帶些齊魯的土儀來!」

  「自己人,不必作此客套。」劉端又問,「令師的官司,沒事了吧?」

  「說來話長,等我先安頓一下再細談。」

  「喔,我倒忘了,失禮之至。」劉端親自取了鑰匙,打開一間明亮寬大的南屋,隨即又叫人取了水來,讓朱文洗沐,接著又送來了豐盛的酒食——然後他自己又到朱文屋裡來陪著進用。

  朱文躊躇了,「我還想出去一趟。」他說。

  「到哪裡?」

  「陽虛邸。」

  凡是郡國,都在京城裡設立專用的客舍,供本國差官進京使用,稱之為「邸」。陽虛邸在南城鼎路門的武庫附近,路很遠,劉端著一看東牆的日色,搖搖頭說:「此刻一去,宵禁之前,趕不回來。索性到了天黑,我再給你想辦法。」

  只要他肯想辦法,能讓他今夜見著陽虛侯,稍等何妨?於是朱文欣然說道:「既如此,我陪你小飲。不過請恕我晚上還要出門,不能多喝。」

  兩人接席而坐,把酒來敘契闊。自然要提到一些熟人,朱文第一個關心的是孔石風,可有消息?

  「有消息,石風就在這兩天來!」劉端問道,「他給你幫了些什麼忙?」

  「那可太多了!」朱文把艾全、周森由於孔石風的安排而給他的方便,約略都說了給劉端聽。

  「那麼,你此番到長安,準備如何著手?」

  「喏!」朱文指著屋角的零囊說:「第一,家師給陽虛侯寫了信,請他斡旋。」

  「只怕無用!」

  「怎麼?」朱文想到了邵哲的話,格外覺得劉端的這四個字大有分量。

  「你且先說你的,第二便如何?」

  「第二,當然少不得你的鼎力。」

  「你是說廷尉衙門嗎?」

  「對了。」朱文放低了聲音又說,「我頗準備了一點東西。」

  「有多少?」

  「有——」朱文把二姊夫所送的那些珠寶,都告訴了劉端,接著又說:「不過,東西不在手頭。是怕路上丟了,不得不小心些。好在一聲說要,三五天即可取到。」

  劉端略一沉吟,低聲答道:「如果辦不到,倒也不必如此破費。」

  話中又有話,朱文大為不安,一把抓住了劉端的手臂說:「看樣子,廷尉衙門的路子,上下都走不通。是不是?」

  「有些麻煩。都只為這位廷尉,脾氣特別,不容易說得上話。」

  「廷尉是誰?」朱文倒吸一口氣,「怪不得邵哲也跟我說這話!」

  「邵哲?」劉端極注意地問:「可是青城門外,東陵瓜邵家?」

  「是啊!」朱文又驚又喜:「你也識得邵公?」

  「嗯!」劉點點頭,「我倒不知道你跟他也熟。」

  於是朱文又談他如何得以結識邵哲,以及一見便成莫逆的經過。當然也提到了邵哲的建議——藏匿亡命,原是遊俠一道中司空見慣的事。但朱文入門的日子到底還淺,所以總覺得邵哲的辦法,不可思議!就此刻談起來,他依然不免有詫為奇事的表情。

  劉端默默喝著酒,神情頗不開朗,好久才說:「當初你去得太匆促了些!應該先把案情弄清楚,再好好策劃,上策如何,中策如何?按部就班去做。一策不成,還有一策。路該越走越寬,不能越走越窄。」

  撇開師父的官司不談。朱文覺得劉端這番話,真是藥石良言,足以增長閱歷。但就事論事,劉端認為眼前已走上了一條窄路,這是個不容忽視的警告,必須得回顧一下了。

  從起解那天早晨,在陽虛的賓館,初見師父開始。一直想到與緹縈在月下話別為止,朱文越想越不解劉端的話!在他看來,各方面都有進境,路子是越走越寬,何言越走越窄?

  這是必須得問個清楚的。「劉公!」他十分困惑地,「我細細思量了一遍——也許,人不易自知。路窄之說,還請詳示!」

  劉端仔細看了看他的臉色,「兄弟!」拍著他的肩說,「你人是絕頂聰明,此路畢竟走得還不多!換了別人,我讓他納悶去。是你,我教你吧!」

  「是!」朱文雙手著地,很恭敬地說:「謹候教!」

  「我問你,要救令師,原有幾條路?」

  朱文想了想答道:「兩條!」

  「對了,兩條!」劉端極從容地分析,「一條就是現在所走的,入獄歸入獄,打點歸打點。還有一條,就是你所說,令師不肯去的,根本不入獄。亡命歸亡命,打點歸打點……」

  「恕我無禮!」朱文急忙插嘴問道:「如何亡命了還要打點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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