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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四


  「朱老弟!」邵哲改了稱呼,「你從令師幾年了?」

  不提師父還好,一提起來,朱文停杯不飲,臉上立刻浮起一層陰暗的顏色。

  這黯然不歡的神情,立即引起了邵哲的關切,但苦於不知從何問起?那就唯有陪著他一起沉默了。

  青子雖然聰明,對於這些情形,到底還不明白,只覺得談得很熱鬧地,忽然一下子都不說話了,令人奇怪,於是開口要問,剛喊得一聲「朱叔叔」,隨即為她父親所喝阻:

  「別跟朱叔叔嚕嗦!」

  這一下,朱文才發覺他替邵家父女帶來了不愉快的情緒,一方面感到抱歉,一方面又覺得邵哲的關切之情可感。多少天來的奔波,心頭也積下許多抑鬱,如果有一個合意的朋友,可以傾吐心事,未始不是一快。而且自己對師父的官司,大包大攬地拍了胸脯,其實頗有惶惑之處,無法解決,也許旁觀者清,真不妨聽聽邵哲的意見。

  因此他決定把他師父的官司,原原本本說與邵哲聽,但這些悲慘的經歷,他卻不願讓天真無邪、看得世間一切無不善良的青子聽見,所以看著她說道:「我請你辦件事,行不行?」

  青子點點頭:「行。」

  「我想請你替我看住我的馬。我馬上還有東西,別叫人偷走了。」

  「嗯!」青子稍微有些不願意,但終於還是答應了下來,「我替你看住。你可快來!」

  「好,我跟你爹爹說完了話就來。」

  於是等青子一走,朱文把淳於意被禍的經過,盡自己所知,都說了給邵哲聽。當然孔石風如何自願相助,周森如何慷慨好義,也都附帶敘述在內。

  這一大篇講完,頗費一些工夫。邵哲只是靜靜聽著,等朱文講完,他才點點頭說:「原來你我都不是外人!」

  「喔!」朱文頗感意外,「請教!」

  「石風不知道我,我倒知道石風。這話眼前不必去說它,總之你我敘起來,都是有淵源的。倉公的事,凡有用得著我的地方,我必效力!」

  朱文愣住了,不想無意間有此奇遇。而邵哲卻又言詞閃爍,神秘難測,到底是怎麼回事呢?

  這個疑問一下子不易想通,反正邵哲的話,必有誠意,那是可以很明顯地看出來的。既然如此,眼前便只有先稱了謝再說。

  於是他伏身一拜:「多謝邵公關愛。我『混』的日子淺,請邵公多賜教導!」

  「自己人不必說客氣話。」邵哲喝了口酒,沉吟了一會,忽然雙目一睜,逼視著朱文問道:「你可曾想過?令師一入獄,便完全要聽別人的擺佈了!」

  朱文不明白他這話的意思,怔怔地望著他,無從置答。

  「我老實告訴你!」邵哲坐近朱文,指一指地下,低聲說道:「這下面便是一個地窖。已經有三個人在裡面,總在兩三天以內,便可脫身遠去。令師要不要也到這下麵來躲一躲?」

  朱文聽他的話,第一個感覺,以為他在故作驚人地開玩笑。這樣一個連自己的起居都照顧不周全的酒糊塗,會是敢於「藏匿亡命」的人嗎?」

  因此,他不能非常認真地看邵哲的臉色。這是很不禮貌的行為,可是他無法顧到這一層了。

  當然,邵哲是會原諒他的,理由就在他所表現的態度。是真誠的,近乎幼稚的……如果他在遊俠之中,是有頭有臉的人物,他就不會如此,既然如此,證明他是個新進的小兄弟,則驚詫亦不足為怪。

  倒不是從邵哲臉上看出了什麼,是朱文憑自己經驗判斷,邵哲沒有胡說的道理!果真胡說,他不是跟別人開玩笑,告到當官大舉搜查,怕不踏平了他的瓜田!那不是他自己開自己的玩笑嗎?

  因此,他對邵哲在他敘述往事時所表現的那種不動聲色的態度,以及在他說完以後,他所透露的那種神秘莫測的態度,都有所意會了!邵哲是一個隱名的遊俠,他的作用和勢力,也許比一般人所知道的大遊俠還要大。

  這樣作為此道中的後輩的朱文,立刻便肅然起敬,「邵公!」他再一個頓首致禮,「後生新進,全仗前輩指教。」

  「不敢當。」邵哲以從容表示他的身分。「我們就事論事,剛才我所提議的辦法如何?」

  「多承關顧,不但是我,家師知道了也一定感激,只是——」朱文想了想,決定以率直報答:「家師的性情,異常耿直,邵公的美意,只得心領。」

  當時最重師友之間的忠義。邵哲自然尊重朱文對淳於意的態度,所以只惋惜地說:「我亦不過盡其在我。既然倉公本意如此,並且過去也有機會可以脫罪而不願走這條路子,那麼,我的話自然是嫌多餘了。」

  這話使得朱文很不安,既不能解釋,唯有默然——而這默然,任何人都看得出來,是有苦難言的表示。

  因此,邵哲對朱文是充分瞭解的,他換了稱呼,叫他:「老弟!我的辦法不談了!你就只當我未說這話,不必放在心裡。且談你現在所走的路子,我先問你一句話,你知道廷尉是怎樣一個人嗎?」

  「不瞞邵公說,我未曾打算走廷尉的路子。」

  「嗯!」邵哲漫聲回答,沒有再作任何表示。

  這是不以為然的神氣,朱文自然看得出來,但不願追問一句,他覺得在這樣的情況下,邵哲應該知無不言。要問了他才說,那就不夠意思了。

  邵哲皺著眉,抓抓這個,摸摸那個,手足無措似的,與他一直所表現出來的那股什麼事都不在乎的勁兒,大為不稱。這就可以知道,他口雖不言,心中正在苦思。因此,朱文非常感動,覺得世間真有所謂「急人之急」這回事,就是他此刻的心境了。

  邵哲終於說話了,卻只是重複著的一個字:「難!難!」

  朱文大為失望,而且還稍有些不服氣;但亦不便多說什麼,沉著地聽他再說下去。

  「不過,天下事也難說得很。」邵哲茫然的眼光,這時才收攏來投注在朱文臉上,「老弟,我們雖然一見如故,但究竟不過初見。彼此的情形,自不能在一席傾談中,完全瞭解。令師的事,你自然深思熟慮過的。既然不願走我所說的一條路,那麼你不妨盡力去走你的那條路子,但願暢行無阻,諸事順利。萬一有走不通的時候,你別忘了,千萬來看我,也許還有辦法好想。」

  這番話說得極其懇切,話中還暗示著另有第三條路好走,這使得朱文在感激以外,便有欣慰,所以不斷地點頭稱是,把他的話緊記在心。

  「事不宜遲,你就進城去吧!」邵哲又奉一觴,「請浮此一白,以志你我今日的訂交。」

  「遵命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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