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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九


  聽父親如此說法,緹縈便不肯去擾亂他的心思。悄悄走去,開了藥囊,把筆硯和削簡牘的小刀都取了出來,一一安排停當,靜等朱文回來,父親便好動手。

  沒有多少工夫,朱文一手提了一囊簡牘,一手提了一支特長的燭炬,未進門就說:「師父,都說妥了。」

  「好。我的腹稿也有了。」

  「不過,」朱文又小聲說道:「艾公跟楊曹椽說的是,師父要具『獄辭』,少不得還敷衍一下,遮遮耳目。」

  「這獄辭,」搔搔鬢邊蕭疏的短髮,「該如何說法?將來案情可能有出入——而且,早已經具過了。」

  「那就照樣再說一遍好了。」

  「不錯,不錯。就是這個取巧的辦法。」緹縈和朱文,都是第一次聽見他說什麼「取巧」的話,因而留下極深的印象。相互交換了一個眼色,意思都是在說:「他老人家變了!」

  但除此以外,淳於意沒有變什麼,削簡作書,依然是那麼從容不迫。在朱文執燭、緹縈捧硯的侍奉之下,把信寫完,擱下了筆,揉一揉眼睛,臉上是那種替人開完了方子,而信病家可以得救的欣然之色。

  這樣的神情,朱文看得最多,然而也是陌生,半年多未親教誨,這時觸景生情,有感慨也有警惕——師父自信為他自己開了一張好方子。而如何照方配藥泡制,得以一眼見效,起死回生,其事艱巨,疏忽不得一點,這樣想著,朱文的心情更覺沉重,而眼中亦不自知地流露了戒慎恐懼的神色。

  緹縈很快地看出來了,不安地望著他問:「你想到了什麼?」

  朱文一驚,並驚異於她的眼光銳利,但他當然不能直抒胸中的感覺,只說:「師父!這封信關係重要,你老人家再想想,可還有未盡的話?」

  「我看就這個樣了。我念給你們聽。」

  「爹!」緹縈接口說道:「念了我也聽不懂,你講吧!」

  淳於意點點頭,便把信中內容講了一遍,第一段是略敘事實,緊接著說他被逮以後感念舊恩,格外思念的心情。然後說他平生做人自信得過,這一次遭遇冤屈,原持聽天由命的態度,但以朱文突來赴難,幼女哭送上路,割捨不下一片兒女心腸,所以起了偷生苟安之念,希望陽虛侯格外賜以援手。最後說明,特遣朱文到京,有所陳述請求,凡是朱文說的話,都代表他的意思,請陽虛侯「視同親謁」。

  聽淳於意講完,緹縈才明白他為什麼「變」了!起了偷生苟安之念,只是為了兒女。「爹原來是為了我才活下去的!」她這樣在心中默語,覺得又驕傲、又傷心,不知是何又甜又酸的滋味。

  「如何?」淳於意看他們,徵詢意見。朱文深深點一點頭,以略顯嘶啞的聲音答道:「我決不敢負師父的重托,只是我要請示師父,在君侯面前,是不是什麼話都可以說?」

  淳於意考慮了好一會,答道:「我既託付了你,一切都由你決定。」

  朱文遲重地應了一個字:「是!」

  「爹!」緹縈有了意見,「請你添上一筆,說我給君侯請安,敬問起居!」

  「好,好!應該。君侯原是最喜歡你的。」說罷,重新提筆,在牘尾把緹縈的意思添上。

  於是在燭火上把墨藩烤一烤幹。檢點次序,用繩子把那些竹簡聯成一串,收入布囊,交付朱文,算是暫了一件大事。

  「你準備何時動身?」淳於意問。

  「我想跟阿媼商量一下再說。也許明天一早,我就先走了。」

  「這麼匆促!」緹縈失聲輕呼。

  「此一路去,沒有我的事了。為何不早早趕進京去呢?」

  緹縈眼前最關心的一件事,就是怕朱文一走,她要來看父親會不方便。此外就是覺得沒有朱文,似乎無所倚恃似的——這一點,當然不便明言,但前者卻不妨公然問個清楚。

  當她把她的顧慮說了以後,朱文立即答道:「你隨時可來侍奉師父,原是楊曹椽允許了的。回頭我再帶你去見一見艾公,當面重托一番,就更方便了。」

  「對!」淳於意點點頭說:「時候不早,帶她走吧!」

  父親這樣吩咐,緹縈不敢違拗。於是說聲:「爹,我走了。」就先起身,去等朱文。

  朱文向淳於意叩了個頭:「師父!我也走了。你老人家自己保重。還有,要具獄辭,請記住。」

  「我記得。你也一路小心!」淳於意此時心裡難過,想說兩句什麼安慰或者勉勵朱文的話,竟然無法開口,只有再說得一句:「你就去吧!」隨即把身子轉了過去。

  朱文和緹縈都是黯然垂首,輕輕帶上了門,攜著那一囊書信,悄悄地望外而去。

  外面有間小屋,艾全一個人正在獨酌。經過朱文的引見,和緹縈自己謙恭親切的拜託,艾全滿口答應,他和他的同事,一定會給她許多方便。

  於是拜謝了艾全,緹縈隨著朱文回到自己院子裡。一見守在燈下與燕支在閒話的衛媼,便先報告新消息:「阿文明天要趕進京去了!」

  衛媼大為詫異:「這是怎麼說?」

  「我跟阿媼好好談一談。」朱文老實不客氣地看一看緹縈和燕支說:「請你們到哪裡玩一會再回來!」

  兩個少女有所表示,衛媼先就不以為然:「這麼晚了,叫她們還到哪裡去?讓她們留在屋裡,我跟你到院子裡去談。」

  取了兩方坐席,衛媼和朱文就在院子裡商量大事。朱文把他的想法,以及一切安排,細細說了一遍,接著又說:「阿媼,若是你不反對,明天一早,我就走了!」

  衛媼沉吟著,自覺遇到了委決不下的難題。不是反對朱文的做法,而是想到自己肩上的責任——那一囊珠寶關係太重,交了給朱文,倘有疏虞,萬事全體;不叫朱文帶去,又怕誤了事機,不但虛此一行,亦恐以後追悔莫及。

  朱文猜到了她的意思,但不便作任何表示,所以也沉默著。

  由於一時無法決定,衛媼宕開一筆,談些別的:「你這一去,把燕支怎麼辦?」

  「這好辦。一路為阿媼和緹縈作伴,到了長安,她走她的,不用管她。」

  「嗯。」衛媼又問:「那麼,從你走後我們如何聯絡?到了長安,在哪裡會面?」

  「我自會托孔石風與阿媼聯絡。何時到長安,自然也容易打聽,到那時我親自來接——如果事情順利,我會先折回來歸隊。」

  由孔石風想到周森,看他們的行事氣派,連想到朱文能結交這樣一些人物,立刻就覺得沒有再懷疑他的必要了。其實衛媼並不是懷疑朱文,從小看他長大,本性如何,瞭解極深,只是這一囊珍寶,關係主人的生死;一門的榮辱,責任特重,不敢輕於脫手而已。

  這時既已打定主意,便不必再去說那些空耗辰光的閒話了。「朱文,」她用低沉的聲音,開門見山地說:「我把你二姊夫送的那些東西,讓你帶去。不過有兩句話,就算多餘,我也不能不說,你可願聽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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