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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〇


  「提到這一層,我也有話。阿媼,你先說了我再說。」

  「第一,要用得得當,可別填了狗洞,年輕的人,總不免容易相信人。有些事上了當,學次乖,倒沒有什麼大不了的,只是這件事千萬上不得當,你師父的身家性命都在這上面。」衛媼歇了歇又說:「可千萬當心,不要露白,還有,我看你這半年也學會賭博了。切切自警,不可誤子大事!」

  「阿媼這兩點都說得是:我此時說什麼也都無用,總之,我自以為不是那種糊塗人。不過這些東西,是不是一定要帶,我一直在思量——我想還是不要帶去的好。好在周森也說過了,凡事要用錢之處,他必盡力,明天我先去看看他再說。」

  「這也是一個辦法,但有一層,你須想到,用錢要用得是地方,也還要用得是時候。倘或一切順利,你卻拿不出東西,變成空口說白話,豈不錯過時機?」

  「阿媼說得是!」朱文沉吟許久,斷然地說:「東西我決定不帶,免得累贅,若須用時,我自己來取。如果真個不能親自來,我找妥當人來取。」

  「是怎樣的妥當人?」

  「此時哪裡知道?」朱文很鄭重地說:「阿媼你放心好了,江湖上,一諾如山,生死不渝。我遣來的人跟我親身一樣。」

  衛媼想一想又說:「總得有個憑信才好!」

  「那好辦!」朱文站了起來,「到屋裡再說。」

  回到屋中,朱文找了個竹子,用把極鋒利的刀剖成兩片,並且故意做成一個相錯的缺口,嚴結合縫,足為符信,朱文自取一半,另一半交了給衛媼。

  「這是幹什麼?」緹縈好奇地問。

  「你讓阿文告訴你!」衛媼靈機一動,緊接說,「你們到外面談去!我可要睡了,別吵了我睡覺。」

  燕支在周森那裡,學的就是這些鑒貌辨色、隨機應變的功夫,所以緊接著也打了個呵欠對衛媼笑道:「我也困了,阿媼,我跟著你睡?」

  「好,好!我們把寢具鋪開來。」

  兩個人一吹一唱,連正眼都不看他們,這自是替他們安排一個話別的機會,但做得似乎太明顯了,緹縈很不好意思,微斜著臉僵在那裡,有些無法動彈。

  「走吧!」朱文老實不客氣拉了她一把。

  緹縈白了他一眼,使勁把袖子一甩。但借著這個勢子,正好走出門去,卻聽得背後衛媼在笑。

  兩個人一前一後,走在漆黑的走廊上,誰也沒有照顧誰,倒像是彼此不知道另外還有一個人似的,這反常的現象,多由於這是夢寢所不及的一種意外,不但緹縈,連朱文也有些緊張。當然,眼前是一個喜出望外的好機會,但來得太突然,令人有措手不及之苦——該表示怎樣的態度,該說些什麼話?他全然不知,須得好好來想一想。

  在緹縈,不知是興奮還是害怕,或是兩者兼有,使得她發抖了,牙齒震震有聲,自己管不住自己。她一賭氣使勁咬住,直咬得牙齦發酸。稍一鬆勁,上下牙齒倒又捉對兒在打架了。無可奈何,只得悄悄住了腳,扶著柱子歇一歇,好讓自己的心靜下來。

  朱文忽然發覺,緹縈似乎沒有跟著。回身看去,只影綽綽一條伶俐身影,倚柱而立,折回數步,漸漸看清,真的是她!

  「怎麼不走了?」

  一問,反倒提醒了緹縈,輕聲說道:「走到哪裡去?」

  漆黑的天,走到哪裡去都不合適!但也正巧,突然間雲破月來,清光溶溶,灑落滿地的樹影。朱文高興地說:「我去拿兩方席來,到樹底下坐!」

  「不要了!」

  緹縈阻止他這樣做,卻未說原因,但她到底還是跟著他走到了樹下。他脫下身上的布袍,鋪在地上,自己先坐了下去,順手一拉,緹縈立腳不住,一歪身子,恰好倒在他懷中。

  這時她不發抖了,心卻跳得厲害。掙扎著坐直了身子,乞人似的說:「不要這樣子!讓阿媼,還有燕支看見了,多不好?」

  朱文不響,深深地吸了口氣,把那想緊緊摟抱她一下的意念,強制壓抑了下去,而緹縈也無話。彼此沉默著,都覺得有些僵硬得不得勁。

  朱文頗為失悔,不該這樣子輕率魯莽!緹縈像個剛探頭伸足去看世界的小貓,不該一下子嚇了她。於是,他溫柔地道歉:「別生我的氣!我不是有意的。」

  緹縈微微一愣,心裡轉了轉念頭,才意會到他是指剛才把她拉入懷中這回事,其實,這時她倒頗想依偎在他的胸前。她想像著那一定是非常舒適的一種坐法——地下坎坷不平,還有碎石梗著,實在不舒服。

  「你怎麼不說話?」他輕輕地問。

  「這地方不好。」她說。

  「怎麼呢?」

  「你摸摸看!」

  她捉著他的手,一摸她身邊的地面,他就懂得了,便伸手把它撳來揪去,撤到一塊比較軟的地方,便說:「這裡好!來,我替你挪一挪地方。」

  挪了地方,果然好得多了。不但地面軟和,而且樹葉間正有一塊極大空隙,月光照下來,正好讓她們彼此看得見臉。

  「緹縈,你笑的時候最好看,不笑的時候也好看!」

  「鬼話!」緹縈笑道:「你倒不說生氣的時候也好看?」

  「對啊!我原想這麼說的。讓你一說破,我倒不好意思說了!」

  居然有如此涎臉的人!緹縈只好歎口氣。但是,心裡卻是種異樣的滿足。就這幾句話,把他們之間的僵冷的感覺,消除淨盡。兩個人的身子靠近了,朱文把一雙手圈過來攬住她的腰,她也斜靠在他肩頭,目光恰好對著窗戶中漏出來的一方黃光。然後,忽然黃光也不見了。只覺得月光更清、更白。

  「阿媼睡了。」緹縈說。

  「讓她睡去。」朱文說,「這時候進去反倒吵擾了她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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