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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七


  「都是阿媼調製的。」緹縈笑道,「我一直都沒有動手。」

  「為什麼呢?」

  「我交了一個新朋友,談得把時候都忘了。」

  「是誰啊!」

  緹縈直望著朱文笑。朱文不願讓師父知道有周森這麼個人,更不敢讓師父知道有贈伎這回事,但又不便開口阻止緹縈,只好不斷咳嗽,作為警告。

  稍稍捉弄了朱文一番,緹縈終於隨便找了句話支吾過去,接著便說:「爹,你就吃吧,時候也不早了。」

  「對了,你們陪著我一起吃吧!喔,該送些給差官。」

  這是人情禮貌,又是父親的吩咐,緹縈雖略有些捨不得,卻不敢違拗,割了一塊肉,拿些胡餅,讓朱文拿了去送與值班的艾全。

  不多一會,朱文笑嘻嘻地回來了,手裡拿著個扁腹皮壺,後面隨著一個亭卒,用託盤送來了一盤淳於意該得的晚食,等安排停當,朱文把皮壺搖一搖說道:「師父,還有酒!」

  淳於意奇怪地問:「哪來的?這裡也能喝嗎?」

  「是艾公回敬的,自然能喝。」說著,他把皮壺遞了過去。

  淳於意平日在家飲酒,也不過偶一為之,此時卻覺有大浮一白的興致。拔開塞子,往嘴灌了一口,咂一咂唇舌,取塊紅燒肉放入口中,忽然兩行眼淚,籟籟地掉了下來。

  不但是緹縈,連朱文都大吃一驚!「怎的,怎的?」一個喊:「師父」,一個喊「爹」,都是滿臉惶恐地望著他。

  淳於意舉袖抹掉眼淚,把雙眼眨了一下,略帶有些微不自然的笑容說道:「沒事,沒事!我不過想到今日,居然還能如此舒服地吃一頓飯,高興得有些感觸!」

  這一說,朱文透了口氣,緹縈卻又不免傷心,但自然要強忍著,並且用埋怨的口吻說她父親:「爹也是!無緣無故嚇人一跳。」

  好久未見嬌女如此噴怨了,淳於意不免有所感慨,但再不肯輕發,只是一面健啖快飲,一面細問緹縈的生活。朱文為了湊師父的興,特意取了苦茶,走出門去——自然是去找地方煎煮。

  屋裡只剩下父女兩人,是說體己話的好機會。淳于意隔絕家人,心中念念不忘的一件事,就是朱文這一次重投師門,與緹縈見面以後,彼此是何態度?他一直想與衛媼先見一次面,就是為了要暗解這個疑團。如今衛媼不曾來見,卻先見著愛女,也不妨就探探她的口氣!

  打定了主意,開始考慮了一下措詞。覺得時地皆異,見面的機會又難得,既不能像在家裡那樣從容婉轉,就只好率直些了。

  於是,他收斂笑容,換了副鄭重而關切的臉色,緹縈對她父親的一切,是無時不在注意著的,一看這樣子,知道有要緊話說,也就先端然正坐,凝神等待。

  「緹縈!你須記得,現在是患難之中,見面不易。我有些要緊話問你,你得老老實實,明明白白告訴我。」

  她不知道父親要問些什麼?只能先點一點頭,表示領會。

  「你可知道阿文,究竟在外面幹些什麼?」

  這第一句話就難回答。她不忍跟父親說假話,但也不能不替朱文說好話,而且事實上她也不大瞭解朱文的情況,想了一想只好這樣說:「他說要做買賣,賺大錢,到底不知如何。不過,我想,他一定沒有做壞事。」

  就這一句話,淳於意已經明白了緹縈對朱文的態度,再回想一下剛才他們目視眉語的情形,越發瞭解。看來當初緹縈對自己發誓,說不再理朱文的話,怕的早就忘掉了。

  剛想到這裡,淳於意立刻自責。有這樣一個想法,便是對愛女的不公平的苛責。不要說他們從小積養下來的感情,只朱文不負師門,千里赴難這一點來說,孝順的緹縈,自有一片感激之心,然則盡忘前嫌,是必然而且自然的事,又有何可以非議的呢?

  他這樣一個人在轉念頭,恰好給了已起戒心的緹縈,一個思量準備的時間。問什麼,該怎麼回答,很快地也都想好了。

  果然,父親所問的話,在女兒的意料之中:「緹縈,你老實說,在你心裡,對阿文到底是怎麼個想法?」

  「為了爹爹,自然是感激他。不過,我想,他也是應該的。」

  回答得不著邊際,淳於意不兔失望,所以緊接著又說:「你別管我,說你自己對阿文的想法。」

  「我也像爹爹一樣,只望他好好上進,堂堂做人!」

  淳於意心裡焦躁,而且也深為訝異,緹縈是什麼時候學會的,這些冠冕堂皇而不著邊際的詞令?這是專門敷衍公事官員的「官腔」,居然出於一個少女之口,並且侃侃而談,倒像是真心話那樣,不能不說是可令人詫異的事。

  緹縈自己當然也知道了這樣回答父親,未免于心有愧。可是除此以外,她實在不知道如何回答。只好硬一硬心腸,裝作未看見父親的臉色。

  這樣沉默著,自感難堪。於是緹縈把吃剩下的食物,一樣樣收了起來,有的置入藥囊,有的包好放在透風的窗臺上,處理得井井有條,很像一個能夠主持中饋的人了。

  淳於意看在眼裡,意有所會,想起一句極含蓄、微妙的話:「緹縈,你今年十五歲了?」

  十五歲是論婚娶的年齡,她怎會不懂?想到離家以前,四個姊姊所說的那些話,緹縈臉上微微發燒。伯父親看出來不好意思,所以一直背對著他,不肯轉身,也不說話。

  「你怎麼不開口?」

  「開什麼口啊?」她有些沒好氣地。

  做父親的笑了。到底還是謹守閨訓的好女兒!一提到這些事就害羞,不過這不是害羞的時候,要趁這機會道她一逼,可能會逼出她的真心話來。

  於是,他又說:「我說,你今年十五歲了。」

  「我知道我十五歲。」

  「十五歲可不小了。」

  「我也沒有說我小。」

  「既不小了,你該有自己的打算。」

  「我當然有。」

  「好!」淳于意欣然問道:「說給我聽聽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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