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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六


  「爹!你別這樣子看我嘛!」緹縈的感覺,就像在家裡,而且她也不知道這樣說話,在旁人看來是撒嬌。

  清臒的臉上,露出了與性格不相配合的笑容,但是,緹縈也不覺得有異——她的想像中,身被絏縲的老父,只有窮愁哀苦的容顏,因此,只要出現笑容,在她就是絕大的驚奇和安慰。

  「你手上怎麼了?」淳於意忽然問說,同時伸臂來提她的手。

  她自然而然地想藏起左手。但慢了些,仍然被父親拉住了,其實也不須如此,手上的創傷,已經無礙,只還有斑痍未複而已。

  「是燙出來的。」淳於意看了看說:「敷的什麼藥?這藥很好啊!」

  藥是早已就不敷了,而居然能夠看出藥效,畢竟還是醫國手的眼力高。緹縈笑了,得意地望著朱文。

  這一下,淳於意才發覺除了愛女以外,還有這個浪子回頭的徒弟在,他向朱文看了一眼,又望著緹縈點一點頭說:「你們都進來!」

  進入屋內,緹縈先仔細打量一番。雖不是如何舒服像樣,但也不是想像中那樣簡陋淒涼,這自然是朱文的功勞,因此,她不自覺地投以感激的一瞥。

  朱文看到了,卻無絲毫表示。低著頭走了進來,在下方正襟危坐,目不斜視——從臨淄得了一次教訓以後,他對師父的態度,特別是像今天有緹縈在場,他格外要裝得謹飭老成。

  「阿文!」淳於意低沉而嚴肅的說道:「我要問你一句話。何以他們今天對我的態度又一大變?想你一定知道原因!」

  「他們也只是欽佩師父的仁心絕藝而已!」

  「哦——」淳於意大為動容,「果有此話?」

  「是的。」

  「我倒不大相信,想來是你玩了什麼花樣!」淳於意停了一下又說,「本來我此刻是待罪之身,什麼話也不該說

  「師父!」朱文痛苦地打斷他的話,「老人家何苦到今天還這樣說?」

  「怎麼?我說錯了嗎?」

  說是未見得說錯,只是有些見外,這連緹縈都在詞氣之中覺察到了,可是她不想幫朱文說話。不是不肯,是不能!她知道父親的脾氣,必須記著避嫌疑。

  「我哪敢說師父的話錯了?不過,師父最好只朝前看,別往後想。」

  「哦,朝前看!」淳于意把頭低下來,輕聲說道:「我不敢朝前看!」

  這表示淳於意不但自覺官司毫無把握,而且已經絕望。如此頑強不屈的一個人,說出這等洩氣的話來,真是「哀莫大於心死」,叫親人聽了好不傷心!但緹縈卻不敢有何表示,怕因為自己掉淚,更引起老父的傷感。在朱文聽來,又是一種感想,他表面放蕩隨便,其實倒是個極務實際的人。一路行來,第一步是先要把師父安頓好,求得個路途平安——這不僅是為了師父,也是為了下一步的計畫。

  於是,他湊到淳於意面前,低聲問道:「師父你老人家看,如何才能把這場官司打贏了?」

  淳於意一愣,搖搖頭說:「除非廷尉衙門不畏王府的勢力,秉公審問,不過這多半是辦不到的事!」

  「師父!你莫罵我狂妄,我看沒有什麼辦不到的事。譬如——」朱文停了一下,很含蓄地說:「你老人家起解那一天,也決沒有想到會有今天這個樣子,是不是呢?」

  淳於意還沒開口,緹縈先就撫掌稱善,「是啊!」她極興奮地說,「爹爹,不過三四天的工夫,變化好大噢!這全靠——」她笑笑不說下去了。看一看朱文,不好意思的抿緊了嘴。

  淳於意不響,心裡有種說不出是喜是憂的滋味?不過朱文和緹縈的話,卻都打入他心坎了。朱文稍加思索,接著又開口說道:

  「師父,事在人為,第一要緊的是,你老人家要看得開……」

  「我倒沒有看不開!」淳於意搶著說了這一句,卻又有些遲疑,不過終於還是說了出來:「放不下心的就是你,但望你從此改邪歸正,努力上進,如果這一路到京師,承官差善待,和你能常常見面,我也還有東西傳授你!」

  一聽這話,朱文馬上磕了個頭說:「我先謝謝師父,等從長安回到陽虛,多的是工夫,眼前請師父莫想到這些。」說著轉臉問緹縈:「可曾把師父的筆墨帶來?」

  「帶了的,在藥囊裡,只是沒有簡冊。」

  「這不要緊!」朱文問淳於意又說,「我要請師父寫封信。」

  「寫給誰?」

  「陽虛侯。」

  「這——」淳於意微感愕然:「這是為了什麼?」

  「為了申冤。」朱文從容答道:「我帶著師父的書信,先趕進京去——只怕師父到京,陽虛侯恰好回國,交臂錯失,耽誤了大事。」

  淳於意久忘了這條路子。甚至一開始就未曾存著倚賴陽虛侯的心,所以此時朱文突然提起,頗有茫然不知所措的感覺。同樣地緹縈也覺得事出突兀,朱文如有計劃,何以未見提起?因而也怔怔地望著他,好久說不出話來。

  朱文懂得她的意思,卻無暇為她作解釋。此時他頂要緊的一件事,是說服師父寫信。

  轉念一想,自己千言萬語,不如緹縈一聲嬌呼,所以話到口邊,又複咽住,只頻頻向她投以眼色。

  緹縈自然能夠體會,但不敢冒失進言,而且覺得最好在輕快的情緒下,談笑之中取得父親的首肯,才是順乎自然的好辦法。因此,她除了還報朱文以眼色,暗示默契以外,隨即打開了藥囊,把父親的動用雜物單夾衣服,一樣樣取了出來,手中檢點,口中交代,不住地:「爹爹,這是你的苦茶!爹削牘簡的刀放在這裡,」只見她全神貫注,把這些瑣碎細務,看得竟似世間無與倫比的大事。

  她那樣親熱地每喊一聲「爹」,淳于意心頭便湧起一陣異常甘美的滋味,這幾天來的縲絏之辱、孤獨之苦,前途之憂,一起都丟到九霄雲外。

  最後,她把食物拿了出來,一大塊燒羊肉,一盒焙乾牛肉脯,一瓶缶用蔓菁和白菜制的菹物,一瓶可以調味、可以佐膳的幹蝦醬,另外用乾淨蕉葉,包著一大疊胡餅。

  聞到這些食物的香味,淳於意已覺腹饑,出於緹縈的安排,更有大嚼一飽的意願,於是欣然笑道:「今天我可要好好享用一番了。咦?」淳於意用食指蘸了些醬,吮了吮,驚喜地說:「緹縈,你的烹調功夫,這麼好了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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