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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一


  他不過稍一作勢,劉公和那些身後的僕從樂伎,立即便都紛紛回避。這樣,周森和朱文,也安坐不動了。

  「老弟!」周森蹙眉問道:「我看哪一個都比燕支強,你怎的偏偏就看中了她?」

  他把燕支貶成末尾,恰好說明了他的成見。朱文不便拆穿,更不便明說緣故,只笑一笑答道:「怕的是緣分吧?」

  「可惜,你與她有緣,她與你無緣!」

  「請前輩明示,這話怎麼說?」

  「不必,不必!」周森亂搖著雙手,「今夜取歡尋樂,不談那些疙瘩。老弟,你另外挑,挑中了誰,立刻帶走。就是燕支不行!」

  這竟是有意與燕支為難了!朱文心想,周森這樣湖海豪氣的人,竟與一個娉婷弱質為難,胸襟未免太狹。由於這一絲反感,詞氣之間,便略顯得傲慢了。

  「既然如此,我亦不敢強人所難。」朱文淡淡地說,「我剛才所說,前輩只當是戲言吧!」

  周森是何等人物,一看這情形,神氣便嚴重了,「老弟!」他說,「你當我周某小氣,連個樂伎都捨不得送朋友嗎?」

  「不敢!我決不敢存此心。」朱文又說,「只不過大惑不解,不知燕支是怎麼得罪了前輩?所以不肯高抬貴手,放她過去。」

  周森微微一皺眉,隨即把一隻手放在朱文膝頭,歎口氣說:「我跟你實說了吧!燕支是有丈夫的。她丈夫來找過她,說話不中聽,叫我攆走了。事後想想,我怎的跟他們一般見識?不叫天下人在門縫裡看扁了我?這件事我做得,太欠思量。等稍閑一閑,我要打發人把她送了回去,讓他們夫婦團圓。」

  話還未完,朱文縱聲大笑:豪邁狂放,但也相當無禮,把滿堂的人都驚動了。

  笑停了,他伏身下拜,口中說道:「前輩,我此刻方知你的為人,真是心服口服了!」

  接著,朱文把其中曲折,以及他對周森的誤會和不以為然,都坦誠地說了出來,自然,聲音極低,後面的人是聽不見的。

  「怪不得呢!」周森也爽朗地笑了,然後又悄悄向後一指,「雙螺比燕支更可人。我就弄不明白,你這麼聰明的人,難道連這點眼力都沒有。」

  朱文心中霍地一動,暗暗在想,照此光景,只須略一示意,周森自然也肯把雙螺割愛。但這個念頭還未轉完,就已想到緹縈——他雖從未見過她嫉妒過什麼人,但這半年的風塵奔走,閱歷大增。深明知人不易的道理,還是謹慎些不必多事的好,所以隨即捨棄了這個看來好像極妙的機會。「此事值得浮一大白。來!」

  朱文欣然舉爵:「多謝前輩!」這是趁此把已成之局,敲得更為扎實。

  「你不必稱謝。只有一句話,你須依我。」

  「是,請前輩吩咐!」

  「你與我是一件事,在燕支面前是兩件事。理會得我的意思嗎?」

  機警的朱文,猜到數分,卻不敢確定,想一想還是裝作不解的好,便即陪笑道:「莫測高深,還是請明示吧!」

  「我的意思是,你要她,我給了你,你如何處置,我可管不著了。你在燕支面前,不必說破我的本心,免得讓她笑我前後言行不符。」

  果然,朱文猜到了他的意思。說怕燕支笑她「前後言行不符」,不過是句托詞。其實是要把整個人情都送了給朱文,讓燕支去感激。凡是這類廣通聲氣,結交遍天下的大豪,行事都是如此,不能不叫人佩服。

  這不可謙謝不受,否則便是不識竅,所以朱文滿面笑容地答道:「前輩太給我面子了!」

  「這算不了什麼!」周森揮一揮手。這件事就算結束。隨又換了個話題:「我再跟你談談倉公的事。」

  這一說,朱文越發傷心,挪一挪身子,與周森的膝相並,靜聽他發問。

  「倉公到底是什麼案子?你總摸過底了?」周森皺著眉說,「聽楊寬的意思,倉公竟似一個大逆不道的要犯!」

  朱文嚇得一哆嗦,「有如此嚴重?不會的。」他說,「只不過得罪了齊王府的太傅而已!」

  「這就是了。」周森放低聲音,極其懇切地說,「倉公不但是一方善人,而且舉國敬重。這等人有了危難,我不知便罷,知道了自然要伸手。何況又有你跟石風的交情在內,我無論如何得要盡點心。」

  「這,」朱文結結巴巴地說,「我實在不知道如何感激前輩。」

  「休說這話。天下甚大,有王法不及之處,便該像我這樣的人來管。剛才我跟楊寬約略談過了。他應該懂得我的意思,如能免得倉公一場災禍,我多破費些也無所謂。可是——」周森咂一咂嘴,懊惱地說,「他竟表示無能為力。」

  看他這個樣子,朱文倒覺得老大過意不去,趕緊用安慰他的語氣說道:「不論如何,家師與我,都是終生感激前輩的。」

  「休說這些話。」周森不耐煩地揮一揮手,「我們商量正事。」

  「是,」朱文答道,「楊曹椽所說的,倒是並未欺騙前輩的老實話。」

  「照此一說,令師的案子,是非到廷尉衙門去設法不可了?」

  「正是如此。不過,陽虛侯一定也會賜援。」

  「只怕沒有用。」周森搖搖頭。

  「何以呢?」

  周森不肯明說,只不斷地飲酒。濃眉緊皺,仿佛一籌莫展似的。

  「前輩!」朱文不能不開口了,「莫如此苦惱!廷尉衙門,我還有些路子。」

  「喔!」周森慢慢地點一點頭:「好!只要有路子就行了。別的,我來設法,不會叫你為難。」

  所謂「別的」,當然是指行賄的財物。這只能默契於心,不便明說。朱文只投以領會及感激的眼色。

  「但是,」周森又說,「在這一路上,我總還得替倉公盡點心。你看吧,什麼事是我辦得到的,說!」

  朱文忽然想到緹縈,隨即問道:「前輩,我冒昧問句話,楊曹掾對前輩的態度倒如何?」

  「我不是跟你說過了?除了他力所不及的事以外,其他都可方便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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